苏轼在黄州:一个人如何变成月亮、云与流水
嘉佑二年,苏轼去考试,考场作文,论用政宽简——顺便说句,这好比让如今的高考生,写国家刑法实施问题——苏轼临场杜撰了个帝尧和皋陶的典故。考官梅圣俞看卷子时,觉得这典故似模似样,但自己没听过,有些犯愣,不敢擅断,怕显得自己没读过书。考试后,梅圣俞问苏轼:这典故出于何书?苏轼承认是编的,然后补了句“帝尧之圣德,此言亦意料中事耳!”——你看,这就是仗着才学,地道耍无赖啦。这好比我在高考写作文时,肆无忌惮来一个“马克思曾经说过,甜豆花才是豆花正宗!”《红楼梦》里,出过类似的公安:贾宝玉见林妹妹时,说西方有石名黛,可用来画眉,被探春批出是杜撰。当时宝玉也学苏轼一撒娇:除了《四书》之外,杜撰的别太多呢。 苏轼初到黄州时住过临桌亭:
“临桌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
林黛玉后来说过,“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了,天下水总归一源”,云云,宝玉听了发痴。林姑娘这话,和苏轼也有点相似。
宝玉的为人,贾雨村和冷子兴聊,所谓“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而宝黛其实算一路。当时举例道:“陶潜、米南宫、 秦少游”,陶渊明算苏轼的偶像,米、秦这俩其实和苏轼都算投契。所以,苏轼其实也是这等聪俊灵秀风流人物——当然,乖僻邪谬就少得多了。 杨万里《诚斋诗话》记个段子:
徽宗尝问米某:“苏轼书如何?”对曰:“画。”“黄庭坚书如何?”曰:“描。”“卿书如何?”曰:“刷。” 吴可《藏海诗话》记个段子:
东坡豪,山谷奇,二者有馀,而於渊明则为不足,所以皆慕之。
如果按诗与字通意的话,苏轼字肥而尚意挥洒,黄山谷如描而出奇致拔,各有所长。
苏轼的字肥,被人说是墨猪,但赵孟頫也夸过他“余观此帖潇洒纵横,虽肥而无墨猪之状。外柔内刚,真所谓绵里裹铁也。” 还是吴可的纪录:
东坡诗不无精粗,当汰之。叶集之云:“不可。於其不齐不整中时见妙处为佳。”
又,人都认为苏轼不善音律,但陆游认为:苏轼“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
说到底,苏轼自在惯了,讨厌约束,是个喜欢不齐不整自然而然的悠游劲儿。 苏轼以前一直是聪明人,写各种论商君、论留侯什么的散文,写“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样的“流丽诗”(杨万里说的)。而且还爱讲冷笑话拿人家打趣(这毛病至死不变)。欧阳修早在苏轼中榜后,就认定他迟早要名动天下的。但因为苏轼太聪明,所以爱出事。冯梦龙写过《王荆公三难苏学士》,说苏轼不知道黄州风吹花瓣落,擅改王安石“昨夜西风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之句,结果被王安石一笔流配黄州。这与大多数以苏轼为主角的民间故事类似:无非讲苏轼“过于聪明”,终于吃了一个教训,以告诫世人聪明不可过于外露等等。 但其实,苏轼到黄州时,也不是年少气盛时节了:那时他44岁,长子苏迈已21岁。父亲苏洵于十四年前过世,众口传诵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已在五年前写出。
最明显的是,38岁时,他写了《密州出猎》,那时他“老夫犹发少年狂”,“鬓微霜,又何妨?”38岁,头发有些白,但还琢磨着“何日遣冯唐”。而到44岁,他已经“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已经“我为聪明误一生”了。
他初到黄州,住在定惠院,就是“寂寞沙洲冷”那地方。那阙词极凄婉,可见其心情。后来常去安国寺,尤其去那洗澡,那里有个建连和尚,对他说了“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那时他开始正经修点儿禅了。
在黄州开了“东坡”,开始种地后,苏轼开始陶渊明化。黄庭坚说:“渊明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固不同,风味要相似。”苏轼自己写“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画我与渊明,可作三士图。” 顺聊下禅宗。
铃木大拙先生认为,禅宗的好处是神秘主义和包容性。所以儒、道都对禅宗不反感。苏轼在黄州和和尚们交接,修了禅,但不排斥他的儒和道精神。以前南朝诗人,比如竟陵文学一党,都爱佛,所以钟嵘《诗品》里提南朝那几位,大多都是“清”。苏轼也“清”,但他不遗世独立。所以: “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
苏轼在黄州后期,写前后赤壁赋,写《念奴娇》,写《夜游承天寺》,写“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锋芒毕露的聪明劲削了,变清澈了,但没什么颓丧气。写临桌亭时“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其实和《前赤壁赋》的“唯山间之清风江上之明月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是差不多的风味了。
到此地步,他有些像陶渊明,但没离群索居;还保留着聪明劲,但自然而然;挺欢乐,挺自嘲,挺甜美,风风流流,清清澈澈,随心所欲。所以苏辙认为他哥哥黄州之后的文,“余皆不能追逐”。打个比方,严子陵还是“山高水长”,苏轼那时已经飘远了。“云无心而出岫”了。
于是在临桌亭,他来了句:“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青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是欣慰加自嘲的口吻。
苏轼开了东坡,亲自务农。黄州城东,山坡上开三间房,置十余亩地。给孔
平仲写诗说: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对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拣瓦砾,种树,盖房子,脸吹晒黑了。东坡二字,从此跟死了他。
他刚去黄州时穷得要命。为了斩断自己购物的手,每月初拿四千五百钱,分三十份挂房梁,每天不敢超过百五十钱。要用时以画叉挑取一块。于是: “从来破釜跃江鱼,只有清诗嘲饭颗”。
“小屋如渔舟,潆潆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送行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菩萨泉。”
他开始钻研东坡肉,一半原因也是黄州的猪肉“价贱如泥土”。所以“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他就开始琢磨吃肉。主要花招还是耐心水煮,火候足时他自美。估计让他娶到《金瓶梅》里的宋蕙莲来煮猪头,一定拍手大笑。此人嗜猪肉过头,每天早饭都要吃猪肉漱口。真油腻也。杭州虽然有东坡肉做各馆名菜,本源实在黄州。 我私人的揣测:
黄州远不如陶渊明的桃源胜境美好,但半封闭,有山树,临江,气候湿润。简单说,有水气。苏轼的文章、诗画淋漓水气,在这里没断绝过。
苏轼于诸子百家无一不窥,是为真才子。但去黄州前,还有点儒家气。写《晁错论》时还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可是他性格和他爷爷苏序类似,热情豪迈,写东西行云流水。这性子本身是箍不住的,到黄州,于是便水气飘散了。开始修禅,修道。他去安国寺洗澡,写: “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 去黄州那年中秋,他写词,开头就是: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