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事难说
中午吃饭回来,在地铁门口看到一位卖艺人。
早春的风并不温暖,路人行色匆匆。这是一个十字路口,车来车往,红绿灯顺次变换。他站在路边,淡然自若的拉着一曲《梁祝》。我手里捧着一杯并不热的豆浆,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静静地听着。突然有种感觉,这明明是个喧嚣世界,但似乎又极清冷。
那琴音色并不好,但他技法娴熟,许多姿势让我想起我的音乐启蒙老师。林老师教我小提琴近十年,说是师长,更像慈父。他极有耐心,一次授课要教四个小朋友,那时候我也只有四五岁,更喜欢听他拉琴,轮到自己练习的时候,只能拉些简单的练习曲,觉得甚是枯燥,总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老师那样的水平。事实上,上高中之后我便断了学琴的路,从此离音乐越来越远,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女孩。
卖艺人在左腮下垫了一块白毛巾,颜色显得污浊,灰溜溜的。我想象这套行头陪他走过多少街巷,前几日北京沙尘暴,他肯定被困在家中不能出来。或者只能在那个地下通道,并没有穿行而过的风远送他的琴声。琴马安了一枚小小的扩音器,我看了他许久,心中觉得苍凉,小提琴原是一种多么高雅的乐器,演奏者向往着灯光璀璨、众人瞩目的音乐厅。就算是小小的我也渴望在市里举办的新年晚会上演出。北京有许多卖艺人,多在地铁口,地下通道,天桥,多是桀骜的吉他手自弹自唱,或是落魄的老人拉着二胡。但拉小提琴卖艺的,我只见过两次。上一次是在双安商场门口,两个大学生样的女孩,站在冬天的夜色中,看不清脸,只在脚下摆了张硬纸板,小夜灯照着上面的字:点歌,一首十元。
林老师在我的家乡很有名气,很多大人多把他们的小孩送去他那学琴。长大之后我才充分理解当时我的心情:想成为他的得意门生,又偷懒怕累(我第一次上课,拉了一个小时空弦之后,胳膊酸的抬不起来,从此埋下懒惰的祸根)。其实我并非那么热爱音乐,我只是从小虚荣,觉得拉琴的姿势很美,别人都不会只有我会,多骄傲多自豪。我会让爸爸妈妈开心的,会让小朋友羡慕的,会被老师表扬的,所以我要学习小提琴。
所以,林老师,真的对不起。我也曾在拉琴的时候的的确确的爱过音乐,爱着小提琴,但我终究,走不到那扇门里去。
我还清楚地记着一件小事。小时候我常常耍脾气,妈妈规定每天练琴两个小时,我根本做不到。又一次不想练琴,和妈妈吵架,一生气把弓往床上一摔,断了。
当时我十分害怕,我不是怕妈妈责骂,我是怕下一次去林老师那儿的时候,他看到带着伤痕的弓,会说什么呢?
我害怕面对他的眼神。因为他从不对我大声,从不责怪我,从不嫌弃我拉的不好。越是这样我越不敢面对他。后来妈妈用万能胶粘好我的弓,但我永远记得我面对他的那一刻,那种羞愧的心情。
读大学的时候,我曾经瞒着家人到离学校很远的一家,怎么说呢,夜总会——我始终排斥这个名字——为客人拉琴。去过两个晚上,然后受不了,离开了。之后把琴寄回家,这件事同屋的舍友也不知道细节,我只是对他们说我出去拉琴挣钱了,具体去哪里,怎么赚,赚多少,我都缄口不言。 我还怕没钱的生活。小提琴是个奢侈的玩意儿,1922年我刚学小提琴,每周末上一次课,月末交学费,一共45块钱。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候妈妈尚未下岗,工资大概三百多,加上爸爸的工资,爷爷奶奶的退休金,全家人的收入其实是非常可观的——相比我的学费而言。但是后来,我长大了,升学,奶奶病重,妈妈下岗,爸爸工作不顺,日子好像变得艰难起来。我似乎也没有开开心心拉琴的理由——很多次站在奶奶的病榻前拉琴给她听,他总要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只有这一个孙女儿,孙女儿乖,拉琴给我听,别人家的孩子不会呢!”这种气氛之下,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我是个早熟的孩子,自以为懂得大人们说与不说的
所有情感。但直到奶奶离世之后我才理解她的爱,她留恋这个家,留恋她的子女,留恋我的琴声。而当时小小的我有一颗贪玩的心,站在床前拉琴的时候,却想着甩开这沉闷的一切,到屋外痛痛快快玩一场。现在想给奶奶拉琴,技艺也生疏了,人也不在了。
奶奶病重,林老师还来家里探望过她。从我家离开后,林老师做出了一个决定:减免我的学费。他做的非常巧妙——某一日,他让我单独倒塌的琴房里练琴,而他把其他小朋友召集到客厅,告诉大家从下个月学费要多交三十几块。本来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而我也应该不知道。但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放学的时候,和我最好的一个女孩向我抱怨:“下个月又要多交钱了!”我吓了一跳,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呢?我觉得我真是早熟,默默地,一声不吭,没有多说一个字。回到家后如实告诉妈妈,妈妈表情复杂,她说:“林老师是好心人,他心疼你,心疼我们家,你要好好学琴啊。”
于是,到了要交学费的时候,我递上的仍然是可怜兮兮的几十块钱。
我懂得林老师这份好心,但我不敢和别的小朋友说,我怕被看不起。那么小的一个人,已近有了一颗敏感的要命的心了。
林老师送给我一把红棉牌小提琴,一直完好的放在家里。后来我用的琴是自己从琉璃厂买回来的,漂亮又好听。我有一个比我小五岁的表妹,在我不学琴之后,她开始去林老师那儿学琴。我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她说:“哎呀,你节奏太快了!哎呀,你音不准啊!”其实我是把她当做我的替身,代替我完成那个梦。她学东西比我快,考了十级,有一把三千块的琴,假期我回家,会央她把琴带到我家来,两人合奏,啊,就算是练习曲也格外好听。那些时候我总会想,要是奶奶能听到我们的合奏,该多好。
也许是兴趣使然,我总有些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地方。长大的我渐渐变得话少,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大三那一年,晚自习结束后,我会抹黑到外语楼的顶楼去练琴。夜晚,琴声在安静的校园里传的格外远。有时候楼底下有散步的情侣经过,我甚至能听到女孩惊喜的声音:“你听,有人拉琴呢!”夏虫呢喃,晚风温柔,琴声悠扬,我留恋在校园的时光。但,一个人拉琴多寂寞,我喜欢独奏,但我总期望有另一把琴附和。只是,琴事难说。
毕业之前,音乐学院的一个同学要我去听他们班的毕业演出。开场是弦乐版的《卡农》,那一曲听得我落泪。曲终,坐在台下的我卖力的为她鼓掌,我想,她好像也是我的替身也在代替我完成那个梦。只是他比我平实,比我安稳,比我脚踏实地的愿意付出,所以她最终实现了她的梦。
豆浆在手里渐渐变凉,这几日风大,天上的云都被吹跑了,北京顶着一片难得的蓝天。我走到卖艺人跟前,掏出两块钱放在他的琴盒里。那里面零零散散放着一些纸币,上面压这一柄透明的塑料尺。琴盒是黑色的,里面的灯芯绒布都破旧不堪,灰暗,毫无光泽。我又打量了一番他的琴,突然间想起我的琴,心头一酸,小提琴啊,你是否也愿意这样抛头露面,为路人歌唱?你是否甘愿这样沉默无声,被放在无人触碰的角落?你是不是还向往着发光的舞台,高雅的音乐厅,安静的录音棚,或是夏夜一个无人的树荫?琴事难说,心事难说才,你曾经是我的口,但现在,我的口已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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