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听公公说他要回老家去，给已逝的长辈烧纸祭拜。我突然想起大姑来。
2010的年初，一个冰雪初融的日子，惊闻大姑去世的噩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前的半个小时，我喝水的磨砂杯莫名其妙的出现无数裂纹，水慢慢渗出，像是一大滩积攒很久的泪水。我至今仍深信，那是大姑在冥冥中告诉我她的死讯。尽管在这之前，我一直是无神论者。一路默默的流着泪，赶到那个贫穷破败的村子去奔丧，我坐在父亲的摩托车后，在黑暗而崎岖的乡村公路上飞快的奔跑，肆虐的北风呼呼地吹在我脸上，但怎么也吹不干我脸上不停涌出的的泪水。我向父亲哭诉，我再也没机会向大姑弥补我从前的过失了。不等父亲询问，我便开始回顾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从我记事起，大姑跟其他的住在山村的姑姑一样按照乡村的习俗，正月初二的清晨从家里出发，翻山越岭走好几个小时，到我们家给爷爷奶奶拜年，年年如此。在我十岁的那个大年初二，中午吃完团圆饭，大家在院子里晒着新年的太阳，嗑瓜子，吃水果，打扑克，聊天，其乐融融，屋里屋外弥漫着喜悦的空气，人们心中的快乐都挂在脸上，他们似乎是要把积攒了一年的喜悦在过年的这几天好好地释放出来，所以农村过年就是这样---无比欢腾，无比热闹，年味儿十足。
可细心的我在无意中瞥见大姑穿的裤子竟然打了好几个补丁，这在人人穿新衣的新年，在家家基本都比较殷实的农村，实在有些醒目，幼小的我从心底心疼可怜的大姑，再看看坐在我身边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两个表哥，我一时间怒火中烧，竟大声的斥责他们:你们太不像话了，自己穿新衣服，你们看看我大姑，你们的妈穿的是什么?我的话一下子让身边的姑姑伯伯们停止了谈笑，他们纷纷看看还嬉皮笑脸的表哥，再看看坐在角落无比尴尬的大姑，表哥很是不屑的说:她要穿破的，我们有啥办法?,大姑忙接过话说:我有新的，走这么远的路怕被刺勾破，就没穿......她说完很勉强的笑了，有些苦涩。旁边的几个姑姑也纷纷数落起表哥来，我心中有种为大姑打抱不平的痛快与得意，就没再留意大姑的表情。
晚上，另一个姑姑悄悄对我说;我知道你心疼你大姑，可你白天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她，她多难受啊?我反驳道:我说的是表哥，又不是大姑?姑姑严肃的说:可是你说的破裤子穿在她身上啊!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大姑虽穷，可穷人也是有自尊的。我白天的话一定伤了她的心，在那么多亲戚面前指责表哥的不孝，不就是等于给家境困窘的她伤口上撒盐，然后再露出伤口让别人看吗?姑姑接着用很幽怨的口气说:你白天说过那话后，她就一个人躲到厨房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你知道吗?唉!在她那一声悠长的叹息里，我后悔得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真希望自己白天没有说那些恶毒的话，可是覆水难收啊!
我打算在她走时，为自己的不懂事跟她道歉的，谁知第二天起床，就听说她天一亮就起床走了，只给奶奶说了声。我的心一沉，忙去问奶奶，奶奶显然不知道昨天的事，摇着头叹息:早晨多冷啊!非犟着要走，说屋里有事，连我都没留住她......我呆呆的站在哪里，仿佛看见大姑在这个清冷的早晨，独自在山间艰难行走的身影，路上她会经过很多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家，一定会听见他们在门口，放新年鞭炮的噼里啪啦声，大姑听了会流泪吗?我在心里暗
想，来年一定要给大姑赔个不是，将来我挣钱了，一定要给她买一套新衣服，用来赎罪。
大姑是父亲他们九个兄弟姐妹中最大的，她出生的时候，国家解放没几年，在那个积贫积弱的年代，中国尤其是农村，饿死的饥民不计其数，大姑就差点被饿死，从鬼门关回来的她，有点力气就去挖树根、刮树皮让弟弟妹妹，也就是我的父亲姑姑们勉强果腹，据说她自己却去啃一种土，总之她吃的苦比谁都多。可老天实在是太无情，在她八九岁时，因为害一场大病，一个庸医用错了药，使她的身高永远停留在八九岁的年龄，长大后我问奶奶，为什么不找那个医生的麻烦，奶奶叹着气说，那时的人胆子小又没证据，找了又能怎样呢，他也不会承认的。可怜的大姑就用瘦弱矮小的身体帮爷爷奶奶分担一切家务，照顾弟弟妹妹。成年后嫁给了一个相距几十公里十分穷困潦倒的光棍，辛辛苦苦地用柔弱的肩膀挑起家庭重担，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那个姑父懒惰得很，永远把大姑当佣人使唤，据说在家饭来张口，喂猪砍柴挑水这样的体力活他都逼着矮小的大姑做，姑姑们和奶奶知道后，曾在那个狠心的姑父面前联合声明，不准欺负我大姑，他迫于威势，嘴上连连答应，可回家照旧无情。大姑四十多岁时已经是满头华发，谁看了都心疼。虽有众人的接济，但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现状。大姑的家，我小时候去过，破破烂烂的土房子，道场坑坑洼洼，房前的枯草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去她家，仍是儿时印象中的破败之景，让人心寒。看到聚在她家无数熟悉而悲伤的面孔，那是我的姑姑以及叔叔伯伯们。我们什么也说不出，脸上淌着泪，心中涌满无尽的悲伤。奶奶不知道大姑的死讯，我们谁也不敢说，因为我们都知道，大姑是奶奶爷爷这一生最心疼最牵挂的孩子，他们一旦知道，不知会难过成什么样子，八十岁的老两口，怎么接受得了这样残酷的事实?怎么承受得住这样可怕的打击?
自从那年的正月后，我再也没看见过大姑，因为以后每年的正月，她都让表哥或姑父来，自己再也没来过。一定是因为我当年的话吧，我无法原谅我自己。一想起我当年的无心之言，我就十分愧疚。时间越久，越觉得那是一根根刺进大姑心头的针，心里的负罪感就越重。但临死前的那个正月，她破天荒的来给奶奶及所有兄弟姐妹拜年，可惜我不在家过年.没有见到她。她死后，所有的亲人一致认为，她一定是早已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亡，否则她怎么会一家挨一家的给她的亲人拜年,感激他们多年来对自己的关照?还不是因为割舍不下对他们的眷恋?
有好几次过年前，路过童装店，我脑海中瞬间闪现出自己从前的决定，但又总会想:明年吧，明年一定买。谁会料到，大姑会在给奶奶及姑姑们拜完年回家后，在那个风雪连天，寒冷无比的暗夜，从仄仄的楼梯口上摔下来?狠心的姑父竟因为那晚风雪太大，没出门去找医生，草草止血后让大姑睡在自己的另一头，大姑呻吟着喊疼，他竟若无其事的安慰说:先忍一忍，等天亮了去找医生。第二天起床摸时，才发现她早已冰冷。听说了大姑死前的事，我们都气得恨不得将老糊涂的姑父撕成碎片。但看他在大姑的棺木前长跪不起，一脸的伤心，姑姑们的心软了下来。原先准备好的骂词终究没有冲出口去，只是我实在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大姑的棺木前，大声质问姑父:你为什么不去找医生?为什么......话未问完，已经泣不成声。姑父语无伦次的解释，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再抬头，见大姑棺木前，竟连张照片都没有，我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可怜的大姑，活的何等卑微啊!
那晚守灵在大姑的棺木旁，我和其他的姑姑哭的累了，默默地坐着，静静地想大姑艰难坎坷的一生，忽然觉得死亡对她而言，也许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借着火光，我在她摔下的水泥地面上找到了用草灰扫过的大片血迹，抬头看见黑黑的楼梯口，仿佛死神张大的血盆大口，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想:倒在血泊中的大姑一定很疼吧，冰凉的水泥地面也一定很冷吧。
想着想着，眼泪又簌簌的落下来。
第二天出殡前，按照习俗，允许亲人看最后一眼，我们边痛哭，边搀扶着站到板凳上看她最后一眼，只看那一眼，我就心如刀割，她直直的躺着，脸上的的表情是平静而安详的，只是她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新的，从前的旧衣服，破衣服统统塞在身旁。难道到了另一个世界，大姑仍旧要穿旧衣服?我真想给她买一套去，可下葬时间已定，不能等待。
在阵阵哀乐声中，用泪眼目送大姑远去，入土为安，我心中一片凄然，我永远没有机会弥补我从前的过失了，这比什么都更让我痛心!
大姑一生不识字，但她善良，勤劳，任劳任怨，知恩图报,这使得我们这些晚辈不得不仰视身材矮小的她。
现在已是深夜，我用一颗沉痛的心在键盘上敲击这些话，仿佛看见大姑在温暖的火炉边，微笑着聆听我的倾诉。又仿佛看见我写的文字化作一缕青烟，在大姑那方矮矮的坟墓前袅袅升起。
大姑，我用这种方式祭奠远方的您，希望在那个世界，您不再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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