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官员的行为逻辑——兼谈《集体行为的逻辑》

基层官员的行为逻辑——兼谈《集体行为的逻辑》 金晓中 2010/12/20

百姓和企业经常和基层官员打交道。很多人对基层官员的行为很疑惑，因为基层官员的行为和他们所在的机构的宗旨和目标不一样。比方说：对地方经济有贡献的事情，并不一定得到基层官员的支持，反过来也一样。或者说：应该得到相关机构支持和帮助的事情，经常得不到支持和帮助，相反还要受到阻扰和打击。对这种现象，甚至在基层官员内部，也不一定都讲得清楚原因。

曼瑟. 奥尔森（Mancur Olson）在其《集体行动的逻辑》（The Logic of Collective Ac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5。陈郁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4）一书中，对上述问题给出了一个理解和解释的方法。 奥尔森从组织的一个最重要的类型——“国家”开始，讨论集团和组织。

我们都认为我们的政府是代表着人民的利益，是人民的公仆，因此，政府官员“为人民服务”、扩大人民的福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同样，政府受到人民的拥戴也是再天然不过的事情。后来我们发现，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政府都是这么说的，包括那些古代帝王政府、独裁政府和资产阶级政府。资产阶级政府居然还让人民来选举自己的总统，看上去好像更加代表人民的利益。但奥尔森指出：“现代史中没有哪一个大国能够靠自愿的集资或者捐款来供养自己。……，需要的是税款，照定义就是强制的付款。”（《集体行动的逻辑》P12，除非特别说明，以下引文均出自此书）。这个意思是说：如果政府代表人民，人民热爱政府，那么人民就会自愿供养政府，而不需要强制收税。而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情况，那么，对国家和政府，就不应该按照这些抽象的机构所表达出来的方式来理解，而应该看到这些机构背后的人和这些人的利益。

奥尔森的意义在于，他看到，即使去掉了前面的关于国家和政府的假设，把政府看做是一个有自己利益的集团，集团中的人（政府官员）也不一定会为自己的集团做出有益的贡献。

奥尔森说：“通常，我们会想当然地认为，在一个由个人或企业组成的集团中，如果每个人或每个企业拥有某种共同利益的话，那么整个集团就有寻求或者扩大这种利益的倾向。” （《国家的兴衰》曼瑟. 奥尔森著，李增刚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比如说，某个政府机构就是一个集体，政府机构通常被认为承担着促进社会进步和社会福利增加的职能。逻辑上也是如此，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了，税收就会增加，财政收入也就增加，用于政府机构中的官员支出也就增加，最终政府机构内的每一个成员的福利都会增加。因此，人们会认为，基层官员努力服务于企业和百姓，是对其组织和个人都有意义的事情。

问题在于，“组织的实质之一就是它提供了不可分的、普遍的利益”，“典型的大型组织中个体成员的地位与国家里纳税人的地位相似：他个人的努力不会对他的组织产生显著的影响，而且不管他是否为组织出过力，他都能够享受其他人带来的好处。”（P14）也就是说，基层官员努力工作所获得的收益，是由本机构、本地所有机构、乃至全国的官员们共同分享的。基层官员的个人收益和其个人努力工作之间的相关性非常弱。基层官员的收入有一个全国性的标准，从而一地经济发展所导致的本地基层官员个人收入的提高是微乎其微的。基层官员们理解，自己无论如何多么勤奋工作，获得的收益却在一个庞大的政府集团中分享；反过来，即使自己不工作，其他人的勤奋工作所获得的集团收益，自己也必然能够分享。“因此，一个集体是否可能在没有强制或外界诱因的条件下为集体提供集体物品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集团中个人的数量，因为集

团越大，任何一个人就越不可能做出贡献”（P37）。这里的“集体物品”，对政府机构来说，就是财政收入和社会进步。

他们显然也拥有不同于组织或集体中其他人的纯“正如可以假定一个组织或一个集体的成员拥有共同利益，

粹的个人利益”（P7）。“所以尽管集团的全体成员对获得这一集体利益有着共同的兴趣，但他们对承担为获得这一集体利益而要付出的成本却没有共同兴趣”（P18）

奥尔森指出：“一个集体做什么取决于集团中的个人做什么，而个人做什么又取决于他们采取其他行为的相对好处”。当基层官员发现自己的正常工作和努力并不给自己带来相应的利益的时候，他们开始考虑“采取其他行动的相对好处”。这里，隐含着基层官员对自己的“机会成本”的考虑。基层官员需要计算不再从事本职工作，而从事其他工作的收益及其可能性问题。这种思考的结果，就指向基层官员的“寻租”。

奥尔森认为，集团中的个人是按照个人的经济利益来计算投入——收益关系的，从而决定其行为表现。个人会计算从事某项行为的成本和该行为对集体的利益，再计算集体的利益分配到自己身上的数量。如果个人从集团中获得的收益大于个人付出的成本，个人就会行动，反之，则不行动。

奥尔森的研究成果足以解释绝大多数基层官员的行为。我们可以建立一个简单的数学模型。即：基层官员的“个人经济利益函数P”是由很多参数（A）构成的。

P=F(A1,A,A3,……AN)

其中：A1=合法收益(工资，奖金，补贴等)

A2=未来合法收益（未来的A1和未来的退休收入）

A3=职务消费和职务享受（吃喝玩乐费用和国内国外公务考察费用）

A4= “寻租”收入（包括各类小额礼物和礼金、以公务考察为名的国内国外豪华旅游，指定中间人或者中间机构收受贿赂，直接收受贿赂等等。） 其约束条件为：

如果因为A4使得基层官员失去了其现有的位置，则A1，A2，A3 等于0。

A1、A2、A3是基层官员从集团中获得的收益。该收益具有价格粘性，增长缓慢。基层官员们同时发现，尽管他们和他们的上级同处于一个集团中，并且主要的工作都是他们在做，但集团利益的分配却不是平均的。他们的上级的A1、A2、A3远远高于自己的量。其中A3 的差异最大。“小成员占他提供的集体物品所带来的收益的份额小于大成员，因此他就缺乏激励来提供额外的集体物品”。（P29） A4 是个人“采取其他行为的相对好处”。

这样，基层官员的行为可以表述成“有约束条件下的多元线性最优化”问题。即在不被惩罚的情况下，实现P的最大化。其中，基层官员需要考虑的核心问题是：A4的数量和风险问题。

和大多数经济现象一样，高收益通常和高的风险联系在一起。A4越多，基层官员的风险越大。但是，让基层官员放弃A4又心里不甘。因为大多数基层官员认为自己是民族精英，他们经常和自己的同龄人中的优秀分子进行比较，而比较的结果是：那些在他们看来，原先各方面素质还不如自己的人，收入居然远远高于自己的A1。

中欧国际工商管理学院的许小年教授最近有个发言，他说：

“ 更为令人担忧的是，我们社会中的青年才俊不仅向往价值再分配部门，也就是政府机关，而且已经准备好了，准备用腐败等违法手段实现自己的目标。请看以下数据：2010年度中央机关及直属机构招收公务员，在通过资格审查的135万人中，报考国税系统的40多万，报考海关30多万，两大系统占报考总人数70%，而铁路、公安、气象系统是人气惨淡。我们不禁要问，同样是安全、稳定和受人尊重的公务员位置，为什么会出现报考的冷热不均？很显然，人们对这些部门的偏好是由寻租权力大小所决定的。当然，这里有一点信息不对称，铁路、公安、气象系统报考的人少，可能是因为还不大清楚知道那里的寻租潜力有多大。这么多人涌向了国税和海关部，表明我们的青年才俊们不仅希望通过社会财富再分配来获取自己的利益，而且准备以违法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2010年12月5日在《中国企业家》年会上的讲话，经本人审阅同意。http://xuxiaonian163.blog.163.com/ ）” 许小年教授的意思是，青年才俊之所以热衷成为基层官员，其目标是指向A4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在基层官员看来，A1，A2，A3是保底收入，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的，个人工作的首要目的，是为了获得A4。这看起来非常可怕，但却是基本事实。用某个基层官员的话来说：“我不刁难你，就已经是好干部了”。 没有人自愿支付A4给非亲非故的基层官员，因此，每一项A4的背后，是基层官员对企业和个人的“伤害权”或者“奖励权”，并且主要是以“伤害权”为主。

一方面，追求A4构成基层官员的主要目标，另一方面，A4和A5 又具有巨大风险。这就构成广大基层官员的基本矛盾。因此，基层官员们将他们的主要精力和智慧作用于如何安全地获得足够多的A4 上。在这个领域中的创新已经五花八门，只是苦于没有专门的教程，也没有大师授课，需要每一个基层官员自己学习和研究。导致我们的很多基层官员的言行举止经常非常怪异，令人难以琢磨。事实上，所有不可理解的言行，是基层官员的基本矛盾得不到妥善的解决，从而造成内心纠结烦躁、隐晦幽暗、欲说还休的一种反映而已。

上述简单模型尽管可以解释大多数基层官员的行为，但是，确实存在着另一批基层官员，他们不接受也不追求A4。这些人的行为，需要用一个更加复杂的模型来描述： 目标函数Q=F（P，R）

其中P就是上述简单模型，R是“升职预期”。

所有的集团都会意识到集团中的个人和集团利益之间的矛盾，解决的方案，“或者是通过对集团中的个人进行强制，或者是对那些个人进行积极的奖励。”（P42）“积极的奖励”的主要方法，就是给基层官员“升职预期”。

如果基层官员认为自己还有升职空间，升职以后，A1，A2，A3会有显著的提高，而如果提高的数量，高于A4的数量，就是一个值得尝试的方向，同样重要的是，这样的努力过程可以避免因A4导致的风险。 但是，“升职”是一个小概率事件，需要长期的坚持和等待，而且没有任何方法预测；更为严重的是，很多人痛苦地发现，那些有权力给予他们“升职”的人，居然也适用于P=F(A1,A,A3,……AN) 这个简单模型。上级官员需要收取自己的A4。基层官员如果没有获得A4，就没有经济能力支付给他的上级官员A4。可是，基层官员收取A4又不符合自己的模型。在这种情况下，基层官员可以使用的主要办法，就是按照上级官员的意志，不论对错，不惜代价，不折不扣，尽心尽力，忘我工作。“领导在上我在下，你要干啥就干啥”。如果基层官员的上级官员适用Q=F（P，R）模型，那是基层官员的大幸。

还有一批基层官员既不适用简单模型，也不适用复杂模型。他们既不接受也不追求A4 ，同时又不追求“升职预期”。他们通常有很多个性化的原因，不构成基层官员的主流。

剩下的，是那些出现在历史、教科书和报章杂志中的基层官员，他们以君王、国家、民族、政党、宗教、环保、百姓等其他利益为重而不考虑个人的经济利益；或者以仁义、君子、知识分子、慈悲等个人的道德准则为重，而不考虑个人的经济利益。几千年来，他们数量极少，所以才被记录下来，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