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是一种大众可以分享的东西”、“媚俗的真实作用是一道为掩盖死亡而关起来的屏幕”等等。而在我看来,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媚俗就是把受众的心理体验压缩在了一个狭隘、浅薄的表层空间,使艺术和生活失去了原有的深刻理性和美感,使受众失去思想的震撼和心灵的深度。当媚俗使得生活和艺术中的一切都“把不确定变为确定性”并“指出一个似乎是只能追求的方向”的时候,人们也就远离了崇高的信念、生活的责任,于是媚俗便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说:“小说应该毁掉确定性……确切地说,小说家的才智在于确定性的缺乏(l'absence de certitude),他们萦绕于脑际的念头,就是把一切肯定变换成疑问。小说家应该描绘世界的本来面目,即谜和悖论。”米兰?昆德拉对于艺术中媚俗的不屑,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体现在托马斯对于不同女人的占有欲望上,他执迷于发现人与人之间的百万分之一的不同,并征服它。书中第二百三十八页:“在他看来,迷恋女性的意义即在于此他迷恋的不是女人,而是每个女人身上无法想象的部分,换句话说,就是使一个女人有别于他者百万分之一的不同之处。”“所以,促使托马斯追逐女性的不是感官享乐(感官享乐像是额外所得的一笔奖金),而是征服世界的这一欲念(用解剖刀划开世界这横陈的躯体)。”
对于生活当中媚俗的反抗,在小说中体现在当托马斯写了一篇有关俄狄浦斯的文章之后,主任希望他能写一篇反悔声明以避免招惹麻烦的时候,书中第二百一十七页写到了众人对于他的反应:“托马斯明白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有人都对他微笑,所有人都希望他写反悔声明,而他一旦写了,就会让所有人都乐意!第一种人高兴,是因为一旦懦弱成风,他们曾经有过的行为便再也普通不过,因此也就给他们挽回了名誉。第二种人则把自己的荣誉看做一种特权,决不愿放弃。为此,他们对懦弱者心存一份喜爱,要是没有这些懦弱者,他们的勇敢将会立即变成一种徒劳之举,谁也不欣赏。”这些众人的微笑其实便是媚俗的表现,所有人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在替你做着决定,因为他们的反应很明显的给你指明了众人希望你去的方向,即一种你可以与大众建立联系的方式,你一旦按照众人希望你去做的那样做了,你变成了他们的同类或是他们喜爱的人。而正如萨宾娜对于托马斯的形容,说他是一切媚俗的大敌。托马斯在反复思考之后终于去找了主任,告诉主任他一个字也不会写。因为他实在不能忍受自己的的命运由别人决定,让别人来说三道四。
同样是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米兰?昆德拉提到:“政治并不产生媚俗,但它需要媚俗。任何政治运动都以媚俗、以迷惑他人的愿望为基础。从政治角度来说,世界是白的或黑的。模棱两可、矛盾和悖论是没有任何位置的。每一位自尊的政治家都不会说:“我认为……但是,我不能肯定是对的……”或者:“虽然,我们也可以做那个,但应该做这个。”他会说:“我认得未来的道路,我知道我是对的,”因此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提到:斯大林的儿子因为粪便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与德国人不惜生命向东方扩张帝国领土,俄国人向西方扩张自己的实力范围而丧生相比,是在战争的普遍愚蠢中唯一具有形而上学意义的死。
当然,人是不能脱离社会而存在的,不可能完全不受外界群体的影响,毕竟我们更多的时候是需要别人带给我们的信息反馈,来衡量我们自身的。用确定性与不确定性来衡量我们是否“媚俗”这一标准时,这也是显而易见的:当我们确定自己保持了不确定性时,我们便也因此而失去了不确定性。也正因为此,米兰?昆德拉才会同样地指出:“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超人,强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无论我们如何鄙视它,媚俗都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
五、关于“轻”的第五重意义——遗忘
在米兰?昆德拉谈到法国大革命的时候说:“正因为史书上谈及的是一桩不会重现的往事,血腥的岁月于是化成了文字、理论和研讨,变得比一片鸿毛还轻,不再让人惧怕。”“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我们能去谴责吗?橘黄色的落日余晖给一切都带上一丝怀旧的温情,哪怕是断头台。” 诚然,永恒回归只是一种神秘的想法:“有朝一日,一切将以我们经历过的方式再现,而且这种反复还将无限重复下去!”这种情况当然不会出现,然而从十四世纪两个非洲部落之间的战
争而引发的种族大屠杀,再到法国大革命不断砍下法国人头颅的罗伯斯庇尔,再到希特勒的纳粹对犹太人犯下的滔天罪行,还有书中提到的捷克斯洛伐克所遭受的一连串耻辱。人类的历史中所上演的一幕幕岂不如此荒唐而又相像吗?而导致这些惨剧发生的原因不正是由于人们对于历史的遗忘吗?正如书中第二页,米兰?昆德拉被自己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所震惊的:“在翻阅一本关于希特勒的书时,我被其中几幅他的照片所触动。它们让我回想起我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好几位亲人都死在纳粹集中营里。但与这张令我追忆起生命的往昔,追忆起不复返的往昔的希特勒的照片相比,他们的死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历史何尝不是和人的生命一样,一次就是不算数,一次就是从来没有。如书中第二百六十四页写到的:“捷克人只有一部历史,它和托马斯的生命一样,讲终结于某一天,无法上演第二回。”可是难道真的一次就是不算数,一次就是从来没有吗,历史真的不会重演吗?那米兰?昆德拉为何又要大声疾呼:“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呢?我猜想,米兰?昆德拉所要表达的本意并不是向他在书中第二百六十五页说的那样:“Es muss sein.一次不算数。一次就是从来没有。波西米亚的历史不会重演,欧洲的历史也不会重演。波西米亚和欧洲的历史是两张草图,出自命中注定无法拥有生死经验的人类之笔。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不能承受地轻,轻若鸿毛,轻若飞扬的尘埃,轻若明日即将消失的东西。”他所要带给读者的是一种向反方向的深层反思,即恰恰是因为这种带着背叛的遗忘而使得我们的生命和整个人类的历史终于“轻”的不能承受。 在书中的第四页也说到:“与希特勒的这种和解,暴露了一个建立在轮回不存在之上的世界所固有的深刻的道德沉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预先被谅解了,一切也都被卑鄙地许可了。”这显然是在提醒着人们,历史是不能够遗忘的,因为历史最重要的意义之一就在于向后人提供经验。与此同时也警告我们,应该防止那些悲惨历史的重演,防止人类厄运的继续。
六、关于“轻”第“六重意义——轻视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的“伟大的进军”一章里,弗兰茨想:“尽管世界冷漠,伟大的进军仍在继续,它变得激奋、变得狂热起来:昨日支持以色列,今日支持巴勒斯坦;昨日支持古巴,明日又反对古巴;美国总是反对的。但是每一次反对的是一方的屠杀,每一次支持的是另一方的屠杀。欧洲的列队行进,为了紧跟所有事件的节奏而不落下任何一桩,步子越来越快。因此,伟大的进军最后变成了一支急匆匆飞步向前的队伍,舞台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有一天,将变成一个没有任何空间维度的小点。”如果生命是无法用价值衡量的,那么一个人的生命的价值等同于千万人的生命价值,在天平之上斯大林之子的死却因粪便而获得了沉重,贴向地面,获得真实的自我意义。而对于那些伟大的进军者们,死寂的疆界却在逼向着他们,直到有一天伟大的进军者们的生命所组成的队伍将飘向空中,消失于不可承受之轻中,变的自由而毫无意义。
对于每个人的生命而言,都是只有一次的,因此我们的生命也就因为这一次性和有限性而愈发的弥足珍贵,然而在以政治为掩饰的旗帜下,个人意志和个人生命竟然完全没有了存在的理由,对于生命如此的轻视,又怎样能够让我们所承受呢?
到了小说的最后一章“卡列宁的微笑” 米兰?昆德拉更是把作为人对于同类生命的轻视上升到了在大自然中身为人类的我们对于其他物种生命的轻视。在书中第三百四十四页中,作者提出这样一个观点:“《创世纪》的开篇写道,上帝创造人是为了让人统治鸟、鱼、畜生。当然《创世纪》是人写的,而不是一匹马写的。因此并不能完全断定上帝是真的希望人类统治其它生物。更有可能是人类发明了上帝,以便使其篡夺来的对牛马的支配权合乎神圣法则。对,就是杀死一只鹿或一只母牛的权利,全人类只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即使在最血腥的战争年代亦不例外。”“这一权利在我们看来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我们自认为是最高级的动物。但是,只要出现一个第三者加入该游戏,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比如,来了个外星人,他是奉上帝的旨意来的:“我命你去统治所有其它星球上的生物”,这时,《创世纪》里说的再清楚不过的事立即就会遭到质疑。被火星人套在马车上的人类,可能会被银河系的居民挂在铁杆上烤着吃,这时他也许才会想起过去常在
碟子里用刀切着吃的小牛排,会向母牛道歉(太迟了)。”
尼采在呼喊“上帝已经死了”,上帝是被人类创造了,又被人类杀死的,是的,上帝已经被我们杀死了。当尼采抱住马儿的脖子,放声哭泣,他就已经远离了我们,远离了人类。当特丽莎抚摸着得了不治之症的卡列宁的狗头的时候,特蕾莎与尼采并肩行走,他们与轻视着生命的那些人类彻底决裂,离开了这条道路,而那些自诩为 “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的人类们,在这条路上继续行走,就像伟大的进军的队伍一样最终将飘向空中,消失于不可承受之轻中,变的自由而毫无意义。
米兰?昆德拉站在遥远的天穹凝视着活在这个“世界”的我们,用与生俱来的心灵感应向我们讲述着:“倘若你还没有融入到那个世界,希望你也不会融入到那个世界。那个世界就如一个漆黑的长长的隧道,周围的墙是使用先前进入这个隧道而没有走出去的人们的尸体砌起来的,而他们的鬼魂也在隧道中近乎疯狂的勾引你步入和他们一样的境地,他们等待着后来进来的人们慢慢变成他们的一员。有极少数的人挣扎着最后走出了这个隧道,结果落得一身创伤,同时还不能被那个世界理解,也不能被那个世界接受。他们很少找,到可以和自己说话的人,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溺死在了那个无尽的隧道里,包括和他们一同步入这个隧道的挚友。”
就在如此阴沉的情绪下,米兰?昆德拉通过卡列宁这只狗生前最后的微笑,带给了我们一抹最明媚的关于生命的希望,这也是我每当读到此处时,便感到心情最无法平静的地方,在书中的第三百六十一页,当卡列宁听到特蕾莎开门的声音的时候,马上抬起了头,看着特蕾莎:“特蕾莎无法承受这目光,她感到恐惧。它从未以这种眼神看过托马斯,只对特蕾莎这样,但眼光从未像今天这么急切。那不是绝望或忧伤的眼光。眼中流露出让人不能接受的、令人心悸的信任感。这是一种渴望问个明白的眼神。卡列宁用了整整一生等待特蕾莎的回答,此刻,它(比以往更为急切)要特蕾莎明白,它一生都在等着她把真相告诉它(因为对它来说,所有来自于特蕾莎的都是真理,比如特蕾莎叫它?坐下!?或?躺倒!?,卡列宁与之结为一体,并赋予其生活以某种意义)。” 尽管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不可避免的将走向死亡的终点。然而生命,一旦展开就会显示出一种不经意的美,它时刻闪耀着一种无法预先谋划的,非刻意的美,脆弱而温暖。
“如果永劫回归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辉煌的轻松,来与之抗衡。”“可是,沉重便真的悲惨,而轻松便真的辉煌吗?”当我在论文的结尾,重新想起米兰?昆德拉所提出的这些问题的时候,却仿佛听见了几许来自于远处的狡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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