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里的绍兴民俗 文 / 柳树下的童年
周作人晚年提醒研究者注意鲁迅小说中的民俗成分,是有他的用意的,因为鲁迅之重乡土文化,正与其弟一般无二,这是他们性格思想的一致处。比如周作人曾说自己爱读同乡的文章作品如《章实斋文集》、《李越缦日记抄》等,并“竭力收罗清朝越中文人的著作”(《自己的园地·〈旧梦〉序》),鲁迅也有这个爱好,他编《会稽郡故书杂集》,就是证据。鲁迅在写小说时不断以鲁镇、S城、咸亨酒店为背景,又不断提到毡帽、茴香豆、乌蓬船等一些绍兴风物,都可以说明他对待乡土文化的态度是和周作人完全相同的——“我仍然不愿取消世界民的态度,但觉得因此更须感到地方民的资格,因为这二者本是相关的,正如我们因是个人,所以是?人类一分子?(Homarano)一般。我轻蔑那些传统的爱国的假文学,然而对于乡土艺术很是爱重:我相信强烈的地方趣味也正是?世界的?文学的一个重大成份。”(《自己的园地·〈旧梦〉序》)。那么,我们就不妨来谈谈“鲁迅小说里的绍兴民俗”。
一、咸亨酒店·绍兴酒·茶馆
手头并没有《呐喊》和《彷徨》,不知鲁迅小说中提到咸亨酒店有几处,凭记忆数说,似乎《孔乙己》、《风波》、《明天》中都有,其他就不知道了,《在酒楼上》的“酒楼”叫作“一石居”,不是咸亨酒店,咸亨酒店原位于周家新台门对面,并由鲁迅的族叔周仲翔做掌柜,但此人似乎不大精明,仅开了不到两三年就倒闭了。关于酒店的布局,周作人是这样描述的:“一间门面,门口曲尺形的柜台,靠墙一带放些中型酒瓶,上贴玫瑰烧五加皮等字,蓝布包砂土为盖。直柜台下置酒坛,给客人吊酒时顺便掺水,手法便捷,是酒店官本领之所在。横柜台临街,上设半截栅栏,陈设各种下酒物。”(《鲁迅的故家·小酒店里》)。绍兴话称“下酒物”为“过酒配”,周作人提到的“过酒配”有茴香豆、鸡肫豆、炒洋花生、豆腐干、盐豆豉等,鸡肫豆是白豆盐煮漉干,茴香豆是蚕豆干煮加茴香桂皮,煮茴香豆讲究“熟而不腐”,这两种豆最为普遍。周作人感到奇怪的是“这里没有荤腥味,连皮蛋也没有,不要说鱼干鸟肉了。”这个问题我也觉得奇怪,因为绍兴地志上的记载与周作人所说完全不同,不但有鱼干鸟肉,还有湖蟹、盐水虾、油爆虾、越鸡等,究竟哪个正确,我不是行家,就很难做出判断了,还是接着谈绍兴酒吧。
鲁迅小说中并没有具体谈论绍兴酒,只约略提到几次,根据风物志中的记载,绍兴酒分四种:状元红、加饭、善酿、香雪,主要原料为糯米和麦曲。“状元红”由红曲酿成;“善酿”则用陈酒代水,以酒酿酒;“加饭”,顾名思义,是酿制时多加了糯米;“香
雪”则是由“加饭”的糟做成的烧酒加工而成。所谓“花雕”,就是“女儿红”,因酒坛上刻有花纹,故名。酿酒的技巧,主要在掌握火候,这须专门的技师才能做到,“乡下人称这种技师为?酒头工?,做酒的人家出重资,路远迢迢的来聘人前去,专门鉴定酒熟了应该煮的时候。”(周作人《谈酒》)。正宗的绍兴酒我曾喝过,因本不喜饮酒,所以也不觉得好,但炒冬菇、冬笋、蒜苔、木耳时浇一些,味道着实不错。
《药》里又有记茶馆的些许文字。其中写驼背五少爷,“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我原以为这种一泡就是一整天的茶客只有北京有,读了这小说之后才知道绍兴也有。据地方志载,旧时绍兴有名的茶馆有适庐、镜花缘、第一楼等。绍兴的平水珠茶是很有名的,唐人释皎然作诗赞曰:“素瓷雪花飘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这诗作的实在不怎么样,用辞和比喻都落了俗套,茶的好处大概不在令人有飘然之感,而在于那微苦的况味正如人生。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记“日铸雪芽”,倒是极简妙的文字,日铸岭即位于绍兴平水。值得一谈的是绍兴风俗“吃讲茶”,这个风俗周作人也提起过,一般是甲乙方有了纠纷,去茶馆找人评理调解,每人奉茶一碗,说明前因后果,大家讨论,然后由坐“马头桌”的判定是非(茶馆最外面专设两桌,称“马头桌”,是当地位高望重之人的专坐。),是非既定,由有过错的一方付茶钱,即使心中不服,亦不得再有怨言。这种风俗,倒和老舍《茶馆》里“烂肉面”的事有几分相似。
二、《风波》和《在酒楼上》
《风波》里面的民俗风物有两样特别引起我的兴趣,一是人名,二是霉干菜,此外周作人提到在外面土场上吃饭的习俗,也是很有意思的。关于绍兴人的取名,六斤、七斤、九斤这些并不是随意杜撰出来的,也并不是那一个村庄独有的习惯,因为绍兴甚至全国的很多地方都有依出生时体重取名的风习,当年人口普查的时候,好象就很有些尴尬。至于“八一嫂”和“六一公公”这样的称呼,多半是出生时其祖父的年龄,以此命名,有长寿之意。霉干菜则是绍兴特有的一种吃食,据说鲁迅一辈子都离不了它。《风波》里写“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汪曾祺后来一再说这个景象“很诱人”。霉干菜一般用芥菜、未抽苔的白菜、或油菜腌制晒干而成,以芥菜味道最佳,若未晒干,则称“培红菜”,培红是一个女孩的名字,传说绍兴过去有一财主,生性吝啬,只给佣人们吃烂菜叶,这个叫培红的女孩心生一计,将烂菜叶腌制后再供大家食用,异常可口,不料后来被财主发现,一怒之下,竟将她打死了,为了纪念她,故称“培红菜”。干菜焖肉是绍兴名菜,法以乌干芥菜和五花肉,加绍酒、糖、油盐等,先焖后煮而成,这道菜配白米饭,味道绝美。
另一篇提到吃食较多的小说是《在酒楼上》,似乎有四样,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茴香豆不必说;冻肉我只在北方吃过,东北有一种白肉火锅,白肉就是冻肉,不知绍兴是否真的也有这种吃食,鲁迅写小说虽以绍兴为主要背景,亦常间杂北方色彩于其中,如《故乡》写景“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这种景象南方就是没有的;油豆腐大概就是豆腐干,有炖豆腐干和炸豆腐干两种,前者是以茴香、姜丝、麻油等,加重汤炖成,后者则如叫卖声云:“辣酱辣,麻油炸,红酱搽,辣酱拓……”
(周作人《雨天的书·喝茶》);青鱼干不知制法如何,风物志上无载,只知绍兴盛产青鱼,有重七八十斤者,青鱼干大概是腌制后晒干而成吧。
三、《阿Q正传》中的毡帽和老萝卜
《阿Q正传》中写阿Q没有现钱给地保,只好拿毡帽作抵押,毡帽也是绍兴一大特色。它色黑、顶圆、卷边,用纯羊毛加工而成,关于毡帽的由来,当地也有一个传说,说绍兴几个猎人打死一只老虎,发现虎穴中吃剩下的羊毛、猪毛之类,经长年压磨已形成一个毡毯,他们将毡毯带回去,洗净晒干制成帽子,异常暖和舒适,所以绍兴的毡帽店多不挂财神而挂老虎图。至于阿Q所偷的尼姑庵中的老萝卜,倒不是什么风物特产,实无其物,只是小说化的成分而已,周作人对此曾辩明曰:“萝卜如留在圃地,到了春天一定要开花结实,其根茎自然消失,这是?物理?,人力所无可如何的。如要保留它,那就要有适宜的贮藏方法,详细须得请教内行人,但总之决不是让它一直埋在地里,任其开花结实的。”(《鲁迅的青年时代·<阿Q正传>中的萝卜》,又引徐绍华《蔬菜园艺学》云:“萝卜采种,不采收根部,任其在圃地越冬,至翌春开花结实,至荚变黄,乃刈下阴干而打落之。”所以《阿Q正传》中的老萝卜是不可能存在的,或者说不可能正宗地存在,当然,这是文学作品,就不必苛求了。
四、乌蓬船·绍兴戏·祝福
鲁迅多篇小说中都曾提到乌蓬船。关于这种船,周作人早期的名文《乌蓬船》里已经说的尽够详细了,想必很多人都看过,我在这里只做两点补充。周作人说乌蓬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这种状如老虎的动物叫“鷁”,传说鷁居海内,性嗜龙,龙见而避之,船头绘有它的形象,则龙亦不敢兴风作浪,水路平安矣。另外,鲁迅在《风波》中提到的“文人的酒船”,俗名“梭飞”,船的艄舱有厨房,是一种大型乌蓬船。
我看旧戏不多,关于绍兴戏,只能说出个大概来。绍兴戏,又名绍兴大班、绍兴乱弹,源于秦腔,又受到徽戏、赣剧以及绍兴当地余姚腔和新昌高腔的影响,腔调有“二凡”、“三五七”两种,前者是秦腔和绍兴民乐结合而成,后者则由徽戏发展而来,或紧拉慢唱,或整打散唱,名角有梁幼侬、林芳锦、吴昌顺、陆长胜等,剧目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芦花记》、《于谦》、《龙虎斗》等,《阿Q正传》中阿Q唱的那句“我手执刚鞭将你打”,即出自《龙虎斗》,《社戏》里就不知演的哪出了。 关于祝福,其实各地的新年习俗都差不多,绍兴人在腊月二十三晚上送灶神上天,供奉饴糖以粘住灶神的牙齿,使他无法向玉帝告状,鲁迅曾在他的一篇杂文中提到这个习俗,以为中国人对有权势者既怕又骗的心理由此可见。送完灶神,在除夕前要择定一个吉日“祝福”,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祭典,所祭之神为“南朝圣宗”,据说是宋朝的一个皇帝,宋亡之后开始享受人们的香火。其他一应礼节,颇为繁琐无聊,不提也罢。
鲁迅小说中的绍兴民俗大概还有很多,但我手头无书,除了周作人的几本集子可供参考外,全凭记忆写此文,所以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对民俗学发生兴趣是两年前的事,近半年贪多务得,耽于杂学,有些荒疏了,这篇文章里大概不免有许多谬误吧。此外,《朝花夕拾》里谈到的民俗其实最多,但一来那不是小说,不合题意;二来里面多半已经写的很详细,如《五猖会》、《无常》等,不用我再描述,就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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