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封锁》:陌生的视角
张爱玲在《传奇》初版本卷首,题写了如下一段画龙点睛堪称隽言的说明:“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其实,传奇无须寻找,张爱玲其文其事便是了,都市千般繁华下的满目苍凉,温柔富贵中的凄情哀婉。张爱玲的笔宛若金针,貌似漫不经心地描龙绣凤,实际上却将字字句句都刺在了你的心上。
美字体 赏美文 迟 暮 张爱玲 琵 琶 起 舞 换 新 声 , 总 是 关 山 旧 别 情 。 多事的东风,又冉冉地来到了人间,桃花支不住红艳的酡颜而醉倚在封姨的臂弯里,柳丝趁着这风力,俯下了腰肢,搔着行人的头发,成团的柳絮,好像春神足下坠下来的一朵朵轻云,结了队儿,模仿着二月间漫天舞出轻清的雪,飞入了处处帘栊。细草芊芊的绿茵上,沾濡了清明的酒气,遗下了游人的屐痕车迹。一切都兴奋到了极点,大概有些狂乱了吧?——在这缤纷繁华目不暇接的春天! 只有一个孤独的影子,她,倚在栏杆上;她的眼,才从青春之梦里醒过来的眼还带着些朦胧睡意,望着这发狂似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这人生的谜。她是时代的落伍者了,在青年的温馨的世界中,她无形中已被摈弃了,她再没有这种资格、这种心情,来追随那些站立时代前面的人们了!在甜梦初醒的时候,她所有的唯有空虚,怅惘;怅惘自己的黄金时代的遗失。 咳!苍苍者天,既已给予人们的生命,赋予人们创造社会的青红,怎么又吝啬地只给我们仅仅十余年最可贵的稍纵即逝的创造时代呢?这样看起来,反而是朝生暮死的蝴蝶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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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羡了。它们在短短的一春里尽情地酣足地在花间飞舞,一旦春尽花残,便爽爽快快地殉着春光化去,好像它们一生只是为了酣舞与享乐而来的,倒要痛快些。像人类呢,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怎样度过? 她,不自觉地已经坠入了暮年人的园地里,当一种暗示发现时,使人如何的难堪!而且,电影似的人生,又怎样能挣扎?尤其是她,十年前痛恨老年人的她!她曾经在海外壮游,在崇山峻岭上长啸,在冻港内滑冰,在厂座里高谈。但现在呢?往事悠悠,当年的豪举都如烟云一般霏霏然地消散,寻不着一点的痕迹,她也以唯有付之一叹,青年的容颜,盛气,都渐渐地消磨去。她怕见旧时的挚友。她改变了容貌,气质,无非添加他们或她们的惊异和窃议罢了。为了躲避,才来到这幽僻的一隅,而花,鸟,风,日,还要逗引她愁烦。她开始诅咒这逼人太甚的春光了…… 灯光绿暗暗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读张爱玲的《封锁》
李建辉
《封锁》叙述的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一对男女在电车封锁后,偶然的机缘让他们经历了一次闪电般的恋爱。全文48个自然段,第一自然段写封锁前,最后七个自然段,也就是42自然段至48自然段写封锁后,中间四十个段落是小说的主体,写封锁中。封锁前后是常态生活,封锁中就是非常态生活,男女主人公吕宗桢和吴翠远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非常态之中。男女主人公出现前,还有几个自然段描写出封锁中诸色人物的表现,为主人公的故事提供一个生动的背景,进而与主人公的故事构成“点”与“面”的关系,以丰富深化作品的思想。而正面述写这对男女的故事则是从第8自然段开始的,如果按照彼此接触的过程,又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现身(第8~18段)先写吕宗桢的出现,后写吴翠远; 第二阶段相识(第19~31段)写吕为回避亲戚而坐在吴身边,并“调情”; 第三阶段恋爱(第32~37段)写一阵乱使他们脸庞距离极短,“触电”了; 第四阶段分手(第38~41段)写“开放”的谣言,让彼此开始“清醒”过来。
这个过程就是作者创设的一个非常态的情境,而一个“好”男人和一个“真”女人的形象就在这个情境中呈现在我们眼前,承载着小说丰富和深刻的思想:常态的生活封锁着人的心性,让生活失“真”;而非常态的情境中,心性得以开放,激情萌生的意念,蕴含着反常态封锁的张力,又使人越轨变“坏”。
那么,吕宗桢究竟是怎样一个“好”男人?吴翠远又是怎样一个“真”女人?这只有从常态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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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态中的男女主人公不同表现的比较中才能获得答案。
之所以说,吕宗桢是一个“好”男人,首先就是在常态生活中,他是一个能够委曲求全而又十分“听话”的丈夫。明明自己讨厌抠门的老婆,可还能不顾有失身份地按照老婆的“指示”到“弯弯扭扭最难找的小胡同里”去买价廉物美的菠菜包子。明明恨透了那个董培芝,但因为他是自己太太姨表妹的儿子,也就不敢得罪,只好尽量回避。
说吕宗桢是“好”男人,更主要的是他能及时地克制自己越轨的念头,不忘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虽然在封锁的非常态中,他与女人“调情”,但这却是故意用来抵制那个讨厌的亲戚可能发动的进攻,最多也不过为了“气气他的太太”,以发泄内心的不满而已。后来弄假成真,确实跟那个自己开始并不喜欢的女人“恋爱”起来,那也只是一时的“糊涂”,很快他就主动从情场上撤兵了。尽管藕断丝连,内心有难言的苦楚,但常态生活的道德原则封锁了令他痛苦的思想,“他捻灭电灯”的时候,那无法“捻灭”的爱情之火烧得他浑身沁汗,最终“他又开了灯”,理智战胜了感情,让自己回到常态的光明中来了。连吴翠远都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个!”
吴翠远的这个评判中分明有嘲讽,她是一个讨厌“好人”的“真”女人。
“她长得不难看,可是她那种美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谁的美,脸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松的,没有轮廓。连她母女也形容不出她是长脸还是圆脸。”而这就因为是“真”的。“在家里她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里她是一个好学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报,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可是这却使她不快乐,这个好人比真人多的世界,人的“生命像圣经,从希伯莱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吴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这让吴翠远感到与真实的生命有了隔膜,她讨厌这个“好”。
在封锁的非常态中,吕宗桢闯进了她的生活,“他搁在报纸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男人的这只无心有意“调情”的手,却拨动了女人的真心。当男人有了一段抱怨太太的真心表白之后,她就有了做男人需要的“一个原谅他,包涵他的女人”的想法,于是他们真情自然开放,开始恋爱了。
恋爱中她似乎比那男人还要勇敢,这其中有其叛逆的成分。“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她恨他们!他们哄她够了。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这叛逆的心理似乎和那男子“气气他太太也好”的想法一样,可是只有她才是真心的,表现出她决意做一个真女人的勇气。然而那男人只是“做戏”,尽管后来在她的鼓励下,弄假成真了,彼此确实有了一次闪电般的恋爱激情,可是随着电车封锁的开放,平庸又封锁了人的激情。一切再也不会像封锁中那样自然真实了。
吴翠远看着那个回到“好”里面去的男人,暗自伤心:“这人,这么笨,这么笨!”“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那么愚蠢的浪费!”她哭了,“她简直把她的眼泪唾到他的脸上”,在心里骂:“他是一个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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