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这段话第一句说的很明白:人们常说的五帝其实距离我们太遥远了。这是一句真话,惟其遥远所以传说就不一定是可靠的历史,太史公说的清清楚楚,而且非常诚恳。可是太史公不信战国之间百家对黄帝的“不雅之言”,独尊孔子的《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并以自己的“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的实地考察和《《国语》、《春秋》对《五帝德》和《帝系姓》的阐发证明了孔子所传的《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基本符合历史的真实,说明其言绝不虚妄。也就是说太史公是认为自己的五帝本纪是真实不虚的,是有文献可考和实地调查为证的。我们知道,尽管传说中有历史的影子,包含着一定的历史真实,但是传说绝对不等于历史。两千多年前的传说故事在民间经过漫长发酵后的传播究竟有多少可信度,太史公东西南北中的艰苦探索精神固然可嘉,但是我们还是心存疑惑:太史公足迹所至,北到燕山脚下,南游长江流域,西行宁夏甘肃,东往黄海之滨。结果所到之处,到处都有五帝活动的足迹,到处都有五帝的故事,也就是说在后来秦汉的大一统版图上,几乎每一处都有黄帝和他的子孙们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创业的履痕。王国维说《五帝本纪》“其术甚为谨慎”但结合新石器时代的生产力水平,考虑到黄帝家族传承流播的可能途径,还有当时人类在生活质量极其不高的情况下的短寿事实,我们实在不能相信太史公撰写的这段上古史的真实性。
在这个漫长的两千纪岁月之中,夏朝470年,目前没有文字发现。商朝513年,仅有甲骨文还是商朝晚期的而且只记录了商王朝的简单历史。周朝823年,除了金文和籀文就是西周的《诗经》、春秋的《论语》、《左传》和《国语》了,《尚书》的《虞舜》篇中的《尧典》和《舜典》是战国末期和秦汉人后补的。其
次就是战国时期诸子百家对上古传说的各执一词的肆意渲染和古为我用的虚妄杜撰了。太史公不信百家言,只采信孔子之说,那么孔子的《五帝德》和《帝系记》就是可信的吗?
严格意义上说,司马迁是儒家的忠实信徒,他是信奉和继承儒教六书圣典的,其所做的史记在很大程度上都有这样明显的倾向。儒家是不说尧舜之前的事的,这在前边所引的《论语》和《孟子》、《尧典》《舜典》和《荀子》的论述中已经谈到。到了汉代司马迁的时候,要“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那就要动手了,东汉的班固曾说过“司马迁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牾。亦其说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断已勤矣。”就是司马迁动手之勤被后世首肯,但“采经摭传”却甚多疏略,或有抵牾了。
我们先看看《五帝德》的几段文字:
宰我问于孔子曰:“昔者吾闻诸荣伊曰‘黄帝三百年川’。请问黄帝者,人也?抑非人也?何以能至三百年乎?”
孔子曰:“禹汤文武周公,不可胜以观也。而上世黄帝之问,将谓先生难言之故乎!” 宰我曰:“上世之传,隐微之说,卒采之辩,暗忽之意,非君子之道者,则予之问也固矣。” 孔子曰:“可也,吾略闻其说。黄帝者,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齐瞉庄,敦敏诚信。长聪明,治五气,设五量,抚万民,度四方。服牛乘马,扰驯猛兽。治民以顺天地之纪,知幽明之故,达生死存亡之说。播时百谷,尝味草木,仁厚及于鸟兽昆虫。考日月星辰,劳耳目,勤心力,用水火财物以生民。民赖其利,百年而死;民畏其神,百年而亡;民用其教,百年而移。故曰黄帝三百年。”
这几段话很有意思,面对一个是穷根究底的认死理的宰我,无可奈何的孔子只好对学生来一番海侃了。反正是讲给自己的学生听的,那就尽情的发挥吧,于是有了以上的对话。在这段对话中,有几点特别的明显。一是宰我对黄帝身份的质疑,无奈的孔子只好实事求是了:“我们连禹汤文武周公的事情都说不清楚,何况上古时期传说中的黄帝呢?”孰料宰我穷追不舍,非要问老师一个究竟,结
果就是孔子的“吾略闻其说”了。这个略闻其说也就是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对不对就不是我的事了。我们不管孔子在《五帝德》中要表白的真正要义是什么,单是这一句话我们知道就够了,那就是这些都是老人们流传下来的,仅仅是传说而已。于是孔子一鼓作气地对自己的学生把其余的四个传说中的帝王也一一讲给宰我听了:
“颛顼,渊而有谋,疏通以知远,养财以任地,履时以象天,依鬼神而制义,治气性以教众,洁诚以祭祀,巡四海以宁民,北至幽陵,南暨交趾,西抵流沙,东极蟠木,动静之神,小大之物,日月所照,莫不底属。”
“高辛,生而神异,自言其名,博施厚利,不于其身,聪以知远,明以察微,仁以威,惠而信,以顺天地之义,知民所急,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财而节用焉,抚教万民而诲利之,历日月之生朔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其色也和,其德也重,其动也时,其服也哀,春夏秋冬育护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化。”
“陶唐,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能降。流四凶而天下服。其言不忒,其德不回。四海之内,舟舆所及,莫不夷说。”
“有虞,舜孝友闻于四方,陶渔事亲。宽裕而温良,敦敏而知时,畏天而爱民,恤远而亲近。承受大命,依于二女。瞉明智通,为天下帝。”
“夏后,敏给克齐,其德不爽,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亹亹穆穆,为纪为纲。其功为百神之主,其惠为民父母。左准绳,右规矩,履四时,据四海。四极之民,莫敢不服。”
把孔子口中的五帝形象做一个对比,就可以发现这绝然不是历史的倾诉而是文学的渲染和艺术的夸张了。五帝在孔子心中几乎是一个模式,一个样板,一样的眉目,他们有一样的出身,一样的业绩,一样的功德,一样的仁厚,难怪宰我问“他们是不是人?”单独读一个帝王还有一点新鲜的感觉,五帝一起读完,我的天,你突然有了腻味的感觉,感觉到不真实的做作和虚伪的扭捏。可见《五帝德》是儒家自己借了古人来说其教义的,全然不是上古历史图景的真实再现。如
果再把《五帝德》中的世系谱牒做一个汇总便又看到了少典之子是黄帝、黄帝之子是昌意和玄嚣,玄嚣又生峤极,孙为帝喾高辛,曾孙为帝尧放勋一脉。 昌意传子高阳颛顼、孙穷蝉以至于八世孙重华虞舜。这恰好于司马迁的《五帝本纪》的世系相同,与《大戴礼记》中的《帝系姓》也完全一致,这说明司马迁的《五帝本纪》是源于《孔子家语》中的《五帝德》和《帝系姓》的。要知道在《五帝德》之前所有的战国秦汉的文献典籍中都没有如此细腻周密的家族谱系的。
那么《帝系姓》中的记录又如何呢?有人说“《帝系》一篇,与《纪年》、《世本》、《山海经》等书的有关叙述大体符合,对古史研究有很高价值。”我们先请看《帝系姓》原文的开头黄帝家族谱系:
少典产轩辕,是为黄帝。
黄帝产元嚣,元嚣产蟜极,蟜极产高辛,是为帝喾。 帝喾产放勋,是为帝尧。
黄帝产昌意,昌意产高阳,是为帝颛顼。
颛顼产穷蝉,穷蝉产敬康,敬康产句芒,句芒产蟜牛,蟜牛产瞽叟,瞽叟产重华,是为帝舜,及产象,敖。
颛顼产鲧,鲧产文命,是为禹。
把这一段谱系和五帝德的谱系一比较就发现它们是如此的同一,只是有一处即帝系说“颛顼产鲧,鲧产文命,是为禹。”在《五帝德》中没有,在司马迁的《五帝本纪》也没有。如果把这个黄帝家族的支系排到《五帝德》的谱系中就又有好戏看了。后来治水的大禹的父亲是鲧,而鲧是颛顼的儿子,前边我们知道穷蝉也是颛顼的儿子,敬康是颛顼的孙子。这样尧和敬康和禹都是黄帝的四世孙,是同一个家族的堂兄弟了。而且禹比禅让帝位给他的舜还大了四辈。也就是禹后来继承的是他的堂重孙的帝位。当黄帝家族的家谱排到这里的时候,连笔者都觉得不可思议了。可是司马迁却振振有辞的说“不离古文者近是”,“其所表见皆不虚”,最后自己才“论次择其言尤雅者,著为本纪书首”的。通过分析我们看到司马迁的采访调查的民间传说未必“近是”,所引用的《五帝德》和《帝系姓》也未必“不虚”,选择编次的谱系未必“尤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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