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社会经济政策的失败才是根本。其中,超级恶性的通胀——每月50%以上的物价指数——终于把全体国民推向了国民政府的对立面。
恶性通胀的一个派生物就是广大民众持续保持超高的通胀预期。有一年春节,我随毅夫一起去看季羡林老先生,那时他住在离朗润园不远的公寓里。讲起上世纪40年代末的民生,季老说那时领到薪水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步去买米, “跑快跑慢的米价不同!”我也问过生活在1948-1949年上海的老人怎样对付生活,回答是胆大的拿到钞票就换银元 (非法的),胆小的若买了生活必需品还有余钱,就囤商品——大米、纸张、毛巾、肥皂、烟酒,无论多少,反正绝不能持币就是了。民不聊生的经济溃不成军,因为人人囤东西,市场上什么也抢不到,大家越发轻钱重物,货币追商品,物价越追越高。
当时没有什么人相信共产党管得了通胀。但是陈云带薛慕桥到上海,只用两招就把问题解决了。这也是对付通胀和通胀预期最基本的功夫:一是严控货币投放,二是加大商品供应。反正看到街上的东西越来越多,囤积保值的心理倾向就会逆转。等到了囤物者熬不住也向市场抛卖商品,通胀连同通胀预期就被杀下马来。从此,“货币不能超经济发行”就成为管理人民币的第一准则。剩下的问题,是摸索究竟是发行多少票子才算合适的经验参数。
后来的历史也说明,只要抗得住“超经济发行”,人民币的币值就能够保持稳定。什么时候这个准则被破坏——譬如超越实际可能的 “大跃进” (无论土的,还是洋的)——货币币值就失稳,物价总水平就上涨,老百姓说的“票子毛了”就卷土重来。这也说明,以历史教训和货币掌门人为锚的货币,还不足以提供制度性的保障。岁月消磨记忆,再沉重的历史教训也会随风而去。从来没有跑步买米经验的下一代或下下一代,不是很容易发表 “有点通胀没什么了不起”之类的宏论吗?至于坚持稳健货币准则的货币掌门人,可遇而不可求。就是遇上了,不让人家管事,不也是白搭?美国是号称央行有独立性的地方,但保罗·沃克尔也不能保证他的继任者与他信奉同样的货币准则。中国也有这个问题。
因此,倘若能与一个客观的、“非人格化”之物挂起钩来,人民币的币值稳定才能有不受人事变化影响的制度保障。在这个意义上,选物为锚不失为一个可靠的办法。选什么呢?石头太
重,虽然弗里德曼给我们讲过石币之岛的精彩故事。黄金白银不够,这是本专栏讲过的,历史并没给人民币留下贵金属储备。
当然也可以选一个外国货币或一组外国货币来挂钩。不过论及以外币为锚,不免让人唏嘘,因为要赶上一个好时机也殊为不易。以美元为例,人家响当当就是黄金的时候,人民币还没有问世。1944年布雷顿森林签订协议的地方,倒是有中国代表到场,但没有签字。不知道如果当时签字入约,国民党政府的法币以固定汇率挂美元,以后还能不能锁住老蒋滥发票子打内战的 “雄心”?不过这与人民币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人民币还没有诞生。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前几十年,人民币就是要选外币为锚也轮不到美元,因为中美之间根本没有多少往来。直到1990年代中后期,人民币挂美元才有可能变成现实。但此时还作为世界第一强币的美元,却开始走下坡路了。
下周我们继续讨论人民币选锚的经验。这里先写下作者的观点:选锚之举为的是维系人民币的币值稳定,无论怎样打算盘,人民币应该择善而从。 人民币盯美元的由来
——汇率与货币系列评论之十五 周其仁
经济观察报 2010年8月2日星期一
人民币一动不动盯住美元,在两个历史时段发生过。第一时段是1955-1970年,15年期间以4.618元兑1美元的汇率没有一分一毫的变动。第二时段是1998-2005年,以几乎不变的汇率(8.27)持续了7年。前一段的大背景是计划经济,国家实行外贸专营加外汇统收统支,那个“汇率”根本不是在外汇市场 (这个市场当时尚不存在)上决定的。分明高估的人民币汇率,不过表达了国家以低成本掌控稀缺外汇资源的政策意图。事与愿违之处,是以行政命令压低外汇之价——恰如人为压低粮食、农副产品和任何工业品之价一样——必定带来抑制外汇供给的效果。结果就是“越少越统、越统越少”。好处也是有的,汇率当然绝对稳定,且从来不受外汇储备过多的困扰。值得一提的插曲是,“大跃进”引发共和国
历史上第一次高通胀,说明离开有关制度背景的“固定汇率是最好的货币之锚论”,根本经不起推敲。
后一时段的经验值得分析,因为与当下及未来的人民币汇率机制关系密切。我的看法,从1997年开始的人民币盯住美元的汇率体制,与其说是依据了哪派理论而设计出来的产物,不如说是一连串事件合成的结果。具体讲,主要是三大事件:1993年又一波高通胀和随之而来的通胀治理;1994年中国第一波汇改;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
那一波通胀来势汹汹。1993年中国的物价指数过16%,1994年冲到24%。考虑到物价管制仍然广泛存在,“隐形通胀”的压力应该没有完全写进指数。中国经济的前景不免令人堪忧。好在时势造英雄,邓小平支持朱基下痛手治通胀。结果是三年之内物价指数降为2.8%,比当年美联储沃克尔主席的成绩还要胜出一筹。从治理手法看,朱基与沃克尔如出一辙:不靠利率调控,直接紧缩货币供应量,咬牙压通胀。
不可忘记的一幕。那时我在U-CLA(UniversityofCaliforniaLosAnge-les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念书,1993年6月应邀到海南参加研讨会。下飞机看到经济一派火爆。被在国内下了海的朋友领到在建的高楼顶上观景,我完全记不起出国前海口的原来模样。这个比大县城大不了多少的新省会城市,满眼都是高楼大厦。哪来的呢?说是各地英雄豪杰的投资。用了谁的钱?股东出小头、银行出大头。不少股东的钱,讲到底也来自银行。就在那座楼顶上,我学到一个新词汇,曰“倒逼机制”。个人、公司、地方逼银行放款,分行逼总行放款,各总行逼人民银行放款。这是物价指数冲历史新高的基础。
观光下楼第二天,朱基治理整顿金融的政策下达。银行接到死命令,一律回收贷款。一时间风声鹤唳。北京、上海卖给港台同胞的商品楼盘,市价据说跌掉一半。海口市就更不要谈了,朋友让我们开开眼的那座楼——连同其他成百上千座楼宇——一停就是八九年。港报大字标题的内地“烂尾楼”,不够准确,因为很多再也没了尾巴。当时我访问交谈的人,就算态度比较温和的,也对政策批评多多。要过了几年以后,大家才看明白,倘若当时不把高通胀杀下马来,以后的 “中国故事”恐怕是另外一个版本了。
我认为那次治理通胀处理最好的地方,是在压住物价局面之后,由全国人大通过了《中国人民银行法》。这部明确人民银行就是中国央行的法律,除了点明“中国人民银行在国务院领导下依法独立执行货币政策,履行职责,开展业务,不受地方政府、各级政府部门、社会团体和个人的干涉”之外,还特别规定,“中国人民银行不得对政府财政透支,不得直接认购、包销国债和其他政府债券”(第29条)。这就是说,不但用人大立法来确立央行的权威,而且消除了多年以来威胁人民币币值不稳、通胀屡起的病灶——政府因财政需要而超发货币。这是治本之策,影响中国长远的未来。
1994年的另外一件大事,是完成两种汇率的并轨。上文提到人为高估人民币的外汇体制,受到改革开放的冲击。大体从1986年开始,国务院为鼓励创汇,允许企业将按比例留成的外汇额度在若干外汇调剂中心自由交易,于是在官定汇价之外,形成了由市场供求决定的外汇调剂价。这就是汇率双轨制。到1990年代初,全国按市场轨成交的外汇占8成,官价成交不过2成,汇率并轨的时机成熟了。不需要说,那时讲的“汇率并轨”,含义当然是由市场供求决定人民币汇率,绝不是再靠“看得见之手”定汇率。今天人们耳熟能详的中国汇改目标,即在市场供求基础上、有管理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其实就是第一次汇改定下的。没有谁想得到,人民币兑美元会一动不动好几年不变!
在统计上,1993年人民币对美元之价为5.76,1994年为8.61。这样算,人民币对美元一下子贬值了33%。加上这一年加入WTO,中国对外开放升到新层面,“东方睡狮”蓄之既久的出口潜力开始发挥。全球贸易和投资格局因此改变,也在国际上形成一股“中国靠贬值扩大出口”的舆论。到1997年亚洲危机爆发,有人——如马哈蒂尔——干脆就说亚洲金融危机是人民币大幅贬值引起的。这算什么逻辑呢?是不是人民币那么多年的人为高估,可以算作中国对亚洲的国际主义贡献?况且,早在中国的汇率并轨之前,外汇调剂价已达到8-9元人民币之谱(1996年深圳有超过10元人民币兑1美元的纪录)。由于市场轨占大头,加权来看的人民币贬值,实际幅度就小多了。
中国却必须承担应对亚洲危机的大国责任。具体讲,就是承诺人民币不贬值。当时中国政府承诺了,也做到了。于是我们就看到,从1998年起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成为多年不变的平线一条。经济逻辑是什么呢?是不是彼此竞争出口的国家免打“价格战”,还对全世界有好处?这就不懂了,因为事关国际政治的复杂学问。更让人看不懂的是舆论:也是外国人、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