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父慈母”的新估价 李霁野
自治会请我向诸位同学说几句话,大概是因为我好说话,饶舌,所以在全校罢课,各位先生都闭口的时候,还要我现一回丑。不然就是因为我好说话,在大家没有好功课可听,需要一点余兴的时候,我总不会扫大家兴,板起脸来,说一声“决议罢讲。”再不然,就是因为我爱说好话,曾经祝诸位“花好月圆,”而且招待过两次新女婿了。因为我说话好,我知道是绝不会的,所以置之不论。若是为了其他三个原因,我可以说都是错误的。第一我好说话。我在北碚一年,有人说没有听过我一连说三句话,是真的。好说话也不尽然,我在这里的口碑,诸位大体知道:坏脾气,不好说话的。说好话吗?也未必。今晚我所要说的便是坏话多。
诸位看这一点小事,你们就闹得错误百出——我是按一个人犯一个错,以一乘百计算的——所以关于其他的事,我奉劝还是多思考一番的好,不要觉得太有把握。什么样算是小器,算是褊狭呢?人云亦云,凭了不过半打的成见过生活,便是小器,便是褊狭。甚么算是大方,算是宽容呢?持开明的态度,求了解不同的观点,时时将自己的意见加一番新估价,开一点新天地,便是大方,便是宽容。专门教育家的高见怎样,我不大知道,就我素人的眼光看,教育的功用应该就是养成这样的态度。
思想像衣服一样,会旧会破,会不合时,所以有时需要改做,有时需要弃置。受大学教育,将来又要负教育责任的人,不能只作估衣商,时常要去布店,动动剪刀的。讲起衣服的比喻,我觉得“严父慈母”的观点,真是一件古老的旧衣,开关就裁得不成样,现在实在有改做的必要了。这件衣服,我们在或长或短的时间中都曾穿过的,诸位可以自问一下,现在是否还在穿着。不多天前,一位母亲被六、七岁的孩子无理性的纠缠不休,我适逢从旁边过,她笑一笑说,“严父慈母,不好做??”我只好唯唯诺诺,加快脚步,我心里可是怪难过的,因为她有做好母亲的材料。诸位只要不闭着眼,这样的母亲是随处可以看到的。这是我想起说这个题目的最近原因。至于这个问题在我的心里存在,恐怕总有三十年了。我曾经看过不少被“严父”或“慈母”牺牲的孩子。因为“严父”的观念作祟,有些家庭简直冷如冰窖,试问在没有温情的环境中,孩子怎能生长好?所谓“慈
母”,却又一反父亲的态度,而且因为是一种大家推崇的反动,势必过火到有害的地步。于是孩子在这一冷一热中,仿佛害着恶性疟疾一样,只有丧心病狂的人,才会说这样的儿童是幸福。
本来父母之道千头万绪,我是不配谈的。我不过就所知道、所想到的一点,讲给诸位做参考。我说“严父慈母”的观念,是开头就裁得不成样的衣服,我可以引一段书,表明这并不是新异得了不得的思想,非以“过激目不可。”俞正燮在他的《癸巳存稿》卷四中,有一则《严父慈母义》,这样说:
“慈者,父母之道也。《大学》云:‘为人父,止于慈。’《礼运》云:‘父慈子孝人之义也。父子笃,家之肥也。’《左传》晏子云:‘父慈子孝,礼也。父慈而教,子孝而箴,礼之善物也。’??《孝经》云:‘孝莫大于严父。??’又云:‘以养父母曰严。’又云:‘祭时致其严。’皆谓子严其父母也。《表记》云:‘母亲而不尊,父严而不亲。’此汉儒失言,于母则违严君父母及养父母日严之训,于父则违慈孝之谊,由误以古言严父为父自严恶,不知古人言严,皆谓敬之,《易》与《孝经》皆然。??”
这段文章我觉得说得很好。从这我们可以看出,“严父”原是敬父的意思,并不要父亲作铁面的包公,或无情的阎罗王。父亲也是要和颜悦色,有情有理,才可以得到儿女真心的爱。“父慈子孝”原是很自然的。
中国关于父子的观念,有两个大错误,其一是父亲要有威严,所以处处要儿女畏如神明。其实用畏惧作基础,连权威也只是维持一点表面,爱是很难存在的。第二要儿女尽孝道。这简直是放债讨债,哪里谈得到什么天伦之乐。当作应尽的义务,孝是没有许多人实行的;就是实行的少数人,也往往不真不深,敷衍敷衍面子。建立在人情上的父子之爱,却就不同了。这种爱的关系是人生的一大幸福。 我说在错误的严父观念中没有真孝,至少很少有真孝,诸位中也许有人以为我的说法偏激,错误。其实这话再平庸不过了。我是向无高见的人,只用常识的眼光来看世事。今天早晨一个朋友告诉我,一个教育视察员从某地回来,发表谈话说,一切平静,并无学潮。这不是和“此地并无黄金三百两”一样吗?二十几年前,我的一位体育先生告诉我说,若是觉得身体的某一部份存在,便是某一部份有了问题了,在健康的情况下觉不到存在,我一直觉得这话很有道理。道学家宣传孝道越厉害,每有一点荒谬的孝行,例如割股,无害的孝行,例如怀橘,便
大加宣扬,便是证明孝行是何等珍奇,何等少。很流行的二十四孝图,诸位大概是都看过的,卧冰求鲤,饱喂蚊虫,不知诸位怎么样,我可办不到。这热心的宣传,我以为就是“并无学潮”式的谈话,表明要提倡的孝行,已经有了问题。自然的慈孝关系,象健康的身体一样,是不觉的,根据我所指出的那两种错误观念,可就建不起这样关系来。诸位想想,怀个把橘子老人家吃,还要被宣扬一番,人情岂不就淡薄得可以了吗?可是在父必严,子必孝的家庭中,这已经可以传为美谈了。
所以说父亲应当严厉是错误的,我们不能恭维“严父”。这样的父亲得不到子女的爱,他们的关系往往像路人一样隔膜。这是彼此剥夺整个幸福。子女从家庭中所得到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学校所能给予的还要重要,在这方面,作父亲的也应该担当一部分的工作。没有亲切和睦的关系,这种影响不会深入,所以就教育的意义说,严父已经将这种资格失掉了。
现在这种情形幸而好多了。若是诸位有怀橘的孝行,学校便发给一个奖状,大家一定要吃惊发笑。和情理的增加成正比,孝的标准也提高了。在受过新式教育的人中,严父的数目减少,不过有不少又变成了“慈母”,走到另外一个极端来了。
我们就放下老太爷不提,再来谈谈“慈母”。对于子女,母亲还要更重要,所以我的话也略多一点。我说我们应当将一向“慈母”的观念重新估价,不是主张象对待“严”一样,将“慈”也取消。绝不是。我以为慈爱对于孩子不仅好,而且是绝对的必要。我是要将“慈母”的观念弄清楚,并就现在的科学研究所给我们的指示,略说一说怎样的人才配得到我们的尊敬,才能做新时代的慈母。母亲的责任是重大的,神圣的,不能苟且从事。所以我们第一要将错误的观念铲除。 一向所谓慈,十分之九是超出了合理的爱,对儿童姑息的意思。爱是好的,姑息却是绝对的恶。惯坏的孩子还不如早死了父母幸福。我不是愿意说过火的话,因为受了过分姑息的孩子,在人的关系上很难适应,在任何环境中不仅自己不快乐,也往往将不幸加在别人身上。这样的孩子容易神经过敏,觉得人情冷淡,世俗刻薄,不如意的地方特别多。性情软的处处觉得受人气,性情强的,处处给气别人受。一个朋友说我下不了地狱,可也上不了天国。要是人间充满了姑息坏了的孩子,教我怎样办呢?所以我将这个问题看得很严重。
现在我再来用点具体的事说明我的意思。以前多半因为人觉得婴儿期没有什么教育的重要,所以对它忽略。婴儿既然不懂什么理性,一切只好随着他。小猫似的闭着眼,哭起来是怪有点可怜的,女子的心肠又慈悲,再加上没有正确的知识,开始就走上姑息的路,几乎是无可避免。现在我们知道,婴儿期是最重要的,教育从降生的第一天便开始。婴儿期的教育便可以决定他的一生。在许多事情上,第一步都是最关重要。教育婴儿的第一步,是建立良好的习惯。
最初要养成的习惯是规律的食与睡。按时哺乳已经是现代育婴学第一个基本通则,可是在中国,不遵行的有百分之九十九。不仅对于婴儿柔嫩的肠胃有必要,对于养成其他习惯也是必备的基础。母亲是否要犯姑息的错误,这也是最好的试金石,抵抗号哭着要奶吃的婴儿,一个母亲需要很大的勇气不过,天下的慈母们最好记住,往往在她们认为无关重要的行为上,她们便播下了不幸的种子。再说奶质好,有了专门大夫指定的食物,健康的孩子在睡眠中也微笑,世间若有比花更美的东西,便是这样的微笑。哭的时候自然也有,若不是因为身体的苦痛,对于他只有好处;哭是肺部的运动,稍大也运动他的腿和胳膊,在他的生长上很有必要。较大孩子的夜哭,若不是由于习惯坏,自然应当请教医生。
婴儿吃过便睡,渐大,醒的时候渐多,用摇篮和催眠歌曲原是中外同样的,现在这种办法已经被人家排弃了,不过我们大多数人还在用,这是不正当的办法。从最初起,就应当使睡眠成为当然的事,不需要任何的帮助,这个习惯的养成看来很简单其实也需要很大的耐心和勇气。若是有一日姑息,唱一个小歌,第二日也许就要有摇床,第三回也许要开灯看着你唱和摇,以致睡眠成了顶麻烦苦恼的事情。我就知道有好些个孩子,非父母轮流抱着在屋里走不肯睡觉,使大人小孩的健康都受损,母亲不累死就算是幸事。这样的婴儿要求的注意越来越多,终于成了家庭的霸主,事事非听他不可。光只给父母添点麻烦倒也罢了,不过害处绝不止此。这样的孩子最容易自私,不体贴别人,要在以后的生活上克服这种性格上的弱点,他不知道要吃多少苦,何况克服不了的时候很多。
这点点道理自然很简单,可是受过很好教育的母亲也常常以为没有什么必要。她们只知道孩子在一天有些时候特别不乖,想尽种种的方法仍然无效,有时不免伤心流泪,以为孩子天生来的不好;脾气差点的,口头唠唠叨叨,讲些孩子全不理会的道理,不听话的习惯就慢慢养成了;脾气坏的就动手打,因此毁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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