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非法集资事件内幕大揭底
《中国经济时报》记者 刘建锋 2008-09
商界内幕、政界内幕、突发事件内幕——《中国经济时报》记者深入湘西民间,独家采访了多位集资公司老总,第一手获取官员声音,独家掌握了湘西州持续数年的高息集资事件多重内幕信息
湘西州从2004年以来持续发展的多家公司大规模公然高息融资事件,因2008年9月3日、4日参与集资的群众围堵州政府和阻断铁路而骤然令举世瞩目,其以高息进行民间融资的公司之众多,大规模高息融资时间之长,参与集资民众之广大,以及崩盘带来的经济社会实际影响力之大,都可说是50年来所仅有。
“9? 4”事件爆发后,当地政府定义融资事件为“非法集资”,宣布成立工作组进驻各大集资公司,清理资产。并且公告要求参与集资的群众登记以摸清整体情况,以三个月为期。
《中国经济时报》记者在2008年9月下旬,深入州府所在的吉首市,在各界人士中逐步调查此事的前因后果,并亲身见闻了集体上访场面演化成为暴力冲突的全过程。
调查过程中,《中国经济时报》记者独家采访了几位非法集资企业老总和政界官员以及不愿公开姓名的内部消息人士,见识了危机演化中的各方内部反应过程。
本文共分6章21节,目录如下:
一,湘西非法集资事件内幕大调查之一 经济之殇 1.印象与数字:虚高物价下的冷清市场 2,经济之殇
二,湘西非法集资事件内幕大调查之二 社会剧痛 1,高息:最后接棒的无家可归者 2,社会的刺骨震痛
三,湘西集资事件内幕大调查之三 集资真相 1, “第二金融”发源史 2, 从快速蔓延到失控 3, “融资商会”首鼠两端 4,商会降息行动的失败 5, 危机爆发前的撤资内幕 6, 流言、惶惑群情
四,湘西集资事件内幕大调查之四 九二五事件亲历记 1, 副市长:官员谁有问题就办谁 2, 州府大院索食者
3, 一起关乎州长的突发事件
4, 市长:好官也是有的…监管到底! 5, 9?25骚乱亲历记
五,湘西非法集资事件内幕之五 政府行为解密——斯人斯事,边城尺蠖之患 1,一批超级能量的人物 2, 湘西经济发展困局
3, 清理非法集资,何泽中初度整风
六,湘西非法集资事件内幕之六 民间金融亟待立法规范 1,银行:已为湘西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2,官员:破除商业银行的融资垄断 3,教训:民间金融亟待立法规范
之一,经济之殇
2008年9月20日清晨六时,《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见到的第一位吉首市民,是一位在火车站广场“趴活”的出租汽车司机。
这位出租车司机指着背后广场上一大片等活的出租车,对记者说:“要不是集资搞得怄火,哪儿有这么多出租?趴?在这里哦。”在六七月,的士司机们大多还只营业到晚上11点多便收工了,因为白天的活足够多,市民都有钱打车,以前出一天车能拿五六百,现在一般也就一百多,撑死了一整天也不到二百块。
1、印象与数字:虚高物价下的冷清市场
当天中午吃饭时,换了好几家餐馆,只因,翻看菜谱,本已有心理准备的记者,还是连连被惊倒:街面最普通菜馆里最普通的菜,价格竟然比北京同类菜馆的菜还要贵出5到8元——虽然这里大多数餐馆的食客,在正午时只有那么两三桌。连续多日,记者在这种家常餐馆的午饭便逐渐由一小荤一小素的近50元,换到了一个小荤的30元。
有位女出租汽车司机告诉记者,即使在集资正旺、市面最火爆的时候,大多数出租车司机也不愿吃餐馆,“餐馆价格太虚高了”,她说,就是集资了“烧包”的人太多,抬起来的。馆子贵起来,街上便出了一些专门出售“8元大碗饭”的小门面,大碗饭,其实是一种快餐,预先做好各种烧菜,出售时各取少许盖在大碗米饭上递给客人。
当地人都说,吉首消费,全省最高!这里的精白沙烟是全省最高价:10元一包,大超市里肉也要比长沙贵出一两块。州政府的一位公务员23日对记者算账说,普通市民如果一天三餐都在外面吃,早餐,一碗粉最便宜4块,最贵8块;午饭吃盒饭的话,最便宜8块,最贵18块;晚饭吃盒饭,也是最低8块,吃得再差一天也要20块,还不算买水。
在影剧院旁的步行街上,有几家精品床上用品店,记者走进后赫然发现,这些店里经营的,多是数千元一套的被单床罩,店老板们告诉记者,一两年来生意一直好得不得了,两三个月前,一天还能卖十多套,从8月吉首市各个集资公司出问题以来,精品生意一落千丈,两三天也只能卖出一两套价格在千元左右的。
记者调查了市中心一间雇员不到10人的小歌厅,据服务员介绍,这里最火的时候,大多数服务员靠卖酒水一天能有一二百元以上的提成(每一单提成1/6),老板个人依靠这家小歌厅每月便能有15万元以上的纯利润,而集资事发,每天的客流都少得可怜。在吉首商贸大世界里,记者观察了一家以投资为主题的会所,这家之前多有省外投资名人来访的、以金融为主要谈资的俱乐部往日高朋满座,照片墙印证了它昔日的热闹,但9月以后,以记者的见闻来看,门里门外都可张网罗雀。
吉首市的旅店业,据《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观察,是最早从虚高价位作出调整的行业,这里除了州政府接待贵宾的民族宾馆和面向高端客流的影视大厦,其他三星级宾馆的标准间每夜已降到200元以下,二星级以下的酒店,询价已降到了70到120元之间,一些新开业的私人小客栈,也从过去的最低价80元降到50元。一家宾馆的前台对记者说,过去,这里几乎每天都是客满,小姐也多,邻近县花垣、保靖、泸溪还有本市都有很多人开房,现在降了80元,可加上外地来旅游的客人,也还经常开不够半数客房。
在吉首一家建材市场采访集资户时,在场的店主和工人倚着堆积如山的木地板告诉记者,饭碗都要保不住了,过去每天都要卖出去不少货,现在两个星期也来不了几家买主,“降价都没人买”,工人也只得在市场里闲玩。
2、经济之殇
该市物价之高已然见诸报刊,2008年5月初的当地党报《团结报》上发表了《吉首市一季度物价呈明显高位运行态势》,该文在末段指出:“全市猪肉、液化气、食用油等部分产品价格与省会长沙市相当,有的甚至还高,年内我市控制物价上涨目标任务艰巨,应引起各级领导重视。”
虽说物价已是惊人之高,但统计数据充分说明了这里的消费总体能力不足,因此更显出市场的畸形来。 查阅湖南省的统计资料,这里的消费能力实际低于全国不少,且仍处于湖南省的平均水平线以下。统计资料表明,2007年,吉首市城镇居民人均消费性支出为8662元,湖南全省城镇居民人均消费性支出8990.72元,而全国的城镇居民人均消费性支出为9997元。而州府吉首市,是湘西州人均消费支出最高的城市,高出凤凰县等一倍以上。
《中国经济时报》记者从湘西州政府了解到,湘西州有关部门很明白这里的消费总体能力其实不高:根据全省十四个中心城市调查资料显示,湘西州吉首市2007年消费支出与2002年相比位次下降两位,列全省各市州中心城市最后。其人均消费水平与与最高水平的长沙市相比,差距更是由2002年的2778元扩大到2007年的5187元,呈逐年扩大的趋势。
值得注意的是,吉首市城镇居民的消费收入比大大高过了全国。
据统计,2007年,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13786元,湖南全省人均是12293.54元,而吉首市仅为10498元。消费占可支配收入的比重,吉首市高达82.51%,而湖南全省则是73.13%,全国的数字只有72.51%。
上述这些与高物价现象对比显得奇怪的经济数字,表明这里实际经济水平不高,而且有过于大量的隐形灰色成分未进入经济统计体系。它们同样表明了吉首市高物价的支撑并非基于健康的经济力,而是由一种类似于提前支取的过度消费行为所导致。
有人在当地的“湘西生活网”上发表看法:“在我看来是因为大家都融资了,商贩也不例外,大家钱来的容易,都处于豪爽消费阶段,所以物价越来越高。”
前述数字来自于对2007年的统计,可见,在集资案爆发之前,这里已经是总体消费能力并不高却物价畸高的不稳定市场,一旦集资公司资金流出现问题(历年来的经验告诉我们,凡持续高息集资的公司资金必定是会出问题的),市场的购买力便会立刻趋向归零。
在吉首市采访期间,记者体验到,唯一可与此地物价相匹配的,是街上随处可见的豪车,在吉首市那窄如盲肠的街道上,常常见有豪华名车奔驰而过。正是这些豪车,让初来吉首者会产生错觉。湖南省建设银行的一位职员在2007年底写笔记说起吉首市民“突然的富有”:最直观的是吉首街上的中高档名牌桥车增多了,以前最多就是桑塔纳,名牌轿车很少见,现在每次上街都能见到奔驰、宝马在狭窄的街道中穿梭,或是停靠在某个破旧的土菜馆前。还以为是这几年旅游引进的“外资”,哪晓得一走进行(州建设银行)里,却发现原来的篮球场变成了停车场,而且停泊的都是价值20万元以上的私家车……大家真的都发财了?!以前的老同事告诉我,这几年吉首的民间集资让老百姓富裕了,胆子大的都成了百万富翁。
高息这种灰色经济来源的暴兴骤消,不仅仅造成虚荣的幻象,不仅仅令本地经济数据严重失真,其对当地经济的破坏,还决不仅如上述《中国经济时报》记者所眼见的这么简单,就在湘西州政府马路对面有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内庭装饰堪比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的和盛堂,2008年7月中方才开门迎客,它气派地坐落在吉首市商业区的最中心,这家定位高端、号称要“引领吉首商业大变革,提升整个吉首商业的品质”的大店,开业不几天便遭逢了集资崩盘导致的全市购买力大滑坡。据和盛堂内部人士透露,公司每个月要亏400万到600万元,现在(指2008年9月)每天营业额才20多万,而要想生存下去,每天的营业额必须在45万以上。该公司在集资潮大肆席卷湘西的2006年底成立,当地人曾称:“湘西财富新颠峰尽在和盛堂”,仅六楼的电影院便投资超过1500万元。然而周日(9月21日),记者在店内所见印象最深的,是两个小孩在空荡的不断下行的电动滚梯上倒退着嬉闹,一楼的中庭,已然摆出了“皮鞋库存大甩卖”的货摊。店外门厅里,广告牌上打出“积分优惠卡”,每消费满一百元送一分,一分相当于2元。盯着这块牌子走出大门,门外是午后的酷暑,日头下三三两两的人在谈集资, “2分”,有白发老者看了看牌子,叹息而去。
之二、社会剧痛
2008年10月初,吉首市某小学,贴出了这样一张告示:由于融资造成家庭生活困难,继而影响了小孩上学的,家长如果夫妻双方都没有正常的生活来源,可以到学校领取表格一份,经过审核属实,可以领取小孩上学困难补助500元。
从2008年9月下旬起,湘西州开始组织各市县干部开展入户调查,动作最早的是“集资重灾区”花垣县,9月24日上午,花垣县委、县政府部署开展千名干部下基层,“逐村组、逐社区、逐单位进行摸排梳理,切实做到对集资的底数清、情况明”。而在矛盾最激化的吉首市,各州直单位和市政府组成的群众工作队,在9月26日骚乱局势稳定后,也开始挨家挨户上门了解情况,对因为融资造成生活困难的群众发放生活补助。一位公务员告知,现在每天要下基层,进社区,看不完的脸色,听不完的骂声。其实普通公务员里
也有很多受害者,却只能忍气吞声,他们比起许多群众来只不过好在尚有工作自保。
这是2008年9月24—26日,融资事件再次由集体上访逐渐演化成暴力冲突后,州政府针对本次集访中集资群众反映已失去生活来源这一最强烈的呼声,而采取的事后补救措施。
1、高息:最后接棒的无家可归者
参与集资的群众,到底有多少,目前还没有确切的统计数字,2008年9月20日,一位女司机对记者说,这里只除开两类人,一类确实是没钱,另一类是大家觉得脑子“有病”的,而大多数人都把集资当作最赚钱的事儿来做了。记者在吉首期间打车多次,只遇到两个声称没有参与集资的司机,还都说是新买车不久,根本没钱参加集资。而采访间隙曾一路上询问商铺,只有武陵东路上的一家饭馆老板对记者说自己没有参与集资。
2008年9月25日下午,在州政府大院内,后门边,面对铁门外那朝着护门特警扔掷蜂窝煤灰的骚乱人群,几位公务员家属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自己身边家家户户都集资了,大院里没听说几家没集资的。一位看似已退居二线的老妇人,一边招呼几个站在小道上看事态的老干部去开会,一边对身边的朋友讲,自己当初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阻止了女儿拿钱出来集资:“我跟她讲,她要是拿钱去了,就一辈子也别想进我的家门……”
大多数人的头脑没有这位女干部这么清醒。《中国经济时报》记者采访接触到的集资户中,损失相对而言最惨烈的是最近一年甚至最近三个月内才参与的集资者,他们成了整个集资链条中的最后一群接棒者。
2008年9月22日上午,在位列集资额最大企业之一的“三馆”公司门外,记者在聚拢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位衣着极为朴素的老太太,以为她是从山里来的集资户,然而跟着走到了街上,采访之下,方知她是个吃低保的集资户。她告诉记者,自己年已59岁,无业,丈夫早已死去,两个儿子都已过了30岁,下岗了找不到工作,还都没钱娶亲。全家都依靠每人每月78元的低保过生活,老父年已80余,每月从500元退休金里抠出100元来支援她,父亲支援的100元,自己每个月都存起来,打算将来给儿子讨媳妇用,可现在物价越来越高,钱又不值钱,人家都说集资多好多好,6分的月息,大家都搞集资,三四年都“冇得”事,今年(2008年)2月1日,就把2万块钱取出来,放到“三馆”公司,15日,把父亲攒下的2万块也投了进去,定了一年,想着搞点钱,也好给儿子找找媳妇。可9月份事情一发作,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政府要求集资户到社区或者公司登记,记者问她登记没有,她却说:“就不去登记。”再三询问之后,她坐在地上,扯着脚底的烂鞋,流下泪来说,低保户集资,怎么敢让别人知道啊!我连鞋子都是捡来的,吃的都是拾来的菜叶子,每天就到街上捡瓶子卖三四块钱,还不敢让幺儿晓得,晓得了还要说妈妈丢他的人。“我这是什么日子哦,”她呜咽道:“我只有慢慢混……”
2008年9月20日在另一家集资大户湘西荣昌集团的门口,记者遇到了两位背背篓的山民,她们听记者说要了解情况后,急忙从荣昌的门前走掉了,在公交车站找到后,年长的阿婆说,自己是从泸溪县来的,三个月前动了心,拿了6万块到荣昌集资,说是6分息,说了几句便匆忙上了一辆公交车走了。年纪轻的妇女对记者解释:听说不让对记者说集资的事。她是凤凰人,家里的集资,是她男人来搞的,家里特别穷,只拿出了1万块,2个月前融到荣昌,也是6分息,到现在,一分钱的利息还都没拿到呢。
2008年9月22日夜,《中国经济时报》记者接到反映情况的电话,赶到一个社区,几户集资者告诉记者,他们也都是近期才参加融资的。一个精瘦的小伙子告诉记者,自己过去是跑运输的,也算是见得多了,可是连续这么多年都没有出事,身边人人都在拿高息赚钱,而那些融资公司和老总们连续不断地得各种荣誉,叫人看得眼热,自己终于没有经受住诱惑,卖了车并以住房为抵押在银行贷款,拿出50万元融到三馆公司,起初定的是半年,月息6分。公司的人告诉他,如果不每月取息,而是到期后本息一起取走,便可以按照8分息的标准还本付息,于是改作一次性取本息。可到了8月,公司的人又对他说,建议他转存半年,公司出了新政策,对他这样继续转存的投资者,给予特别的高息优待,“月息一毛,他们说。”于是又签协议,转存。现在,自己留在手里的那点钱,也都花得差不多了,这50多万本金要是回不来,只怕会要命,因为车子房子都没了,一下成了光身子,老婆孩子都养不活。
当天上午,在乾州新区伟业广场,一位年约30的妇女陪着母亲来伟业公司打听公司的还本方案,得知还没有消息时对记者说,自己在外打工,辛辛苦苦,母亲买断工龄的钱,拿来融资,6月才投进去的,什么都没见到便眼看要没了。
旁边一位做搬运的刘姓汉子,自称辛辛苦苦卖劳力攒下的6万元,“今年(2008年)8月1日方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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