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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文學,而這個「在地特色」的美學主張則必然蘊含了差異、變形、對立乃至分 離的可能。從這個理論立場出發,島田所建構的文學史主體,於是呈現出母國與 外地之間的辯證關係。一方面,他主張在臺灣的文學史只能是母國日本語文學史 的延長,「臺灣」無法單獨成為文學史的主體。另一方面,他承認,乃至主張在 日本語延長的大脈絡中,隱藏著外地臺灣主體形成的可能性。當然,這仍舊是單 一語言(日語)及其混血、變形的主體性。此外,這也是一個缺乏歷史縱深,以 未來為取向的主體性。
其次,基於母國語中心主義的語言判準,島田文學史的處理對象只限於能夠 運用日語進行文學創作的內地及來臺的日本人作者。臺灣人作家日語的洗鍊程度 尚未登堂入室,因此暫時不在討論之列。第三,在敘事結構上,島田遵循編年史 的時間序列進行書寫,然而在這個時間序列之中,隱藏著兩個彼此相關的邏輯: 一方面,島田從外地文學的寫實主義美學尺度,逐步審視衡量不同階段作者作品 的藝術的成熟度,然而在另一方面,這個寫實主義美學的逐步成熟,似乎又隱然 對應著日本在臺移民的土著化過程。第四,島田文學史中「外地主體」的出現, 主要是從他寫實主義文學立場的論理之中衍生出來的結果。換言之,外地主體的 出現,乃是非政治性書寫所產生的非預期的政治性後果。
黃得時的臺灣文學史論述,借用了十九世紀法國史家 Hippolyte Taine 的名著 《英國文學史》的理論架構,是一種典型的民族文學史論述。首先,黃得時預設 「臺灣」構成了一個與「英國」或「日本」平行的文學史書寫的主體。其次,他 創造性地延伸 Taine 方法論中的「種族」概念,將臺灣人的民族形成,詮釋為「土 著化」與「種族融合」這兩個社會史過程的產物。透過這個詮釋策略,他一方面 克服了臺灣政治史的不連續性,使臺灣作為文學史書寫主體成為可能,另一方面 也建構了一個多元主義的「臺灣人」概念,保留了討論多種族/多語作品的理論 空間。第三,在敘事結構上,黃得時遵循一種目的論式的「從移民到落地生根」 的土著化時間序列,分期討論從明鄭到清末漢族移民或中國內地作家關於臺灣的 文學創作,如何從流亡者、官僚、旅行者書寫,最終轉化為在地書寫的過程。第 四、黃得時的臺灣文學史借用了 1940 年代初期大政翼贊運動之「地方文化」論 所打開的言論空間,來重申 1930 年代新文學運動中出現的臺灣文化民族主義論, 因此是一種鮮明的政治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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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島田謹二的《華麗島文學志》:鄉愁的辯證詩學
嚴格而論,島田謹二的文學史論述不能算是「臺灣文學史」,而是「在臺灣 的文學史」,而且主要是「在臺灣的日本(語)文學史」。6 對他而言,作為殖民 地的「臺灣」,無法獨立成為文學史的探究對象,因為數百年來來自不同母國的 殖民統治,造成了這個島嶼在歷史、文化與語言經驗的斷裂與不統一,而這種斷 裂與不統一,阻礙了一個獨自的文學傳統的積累與形成。因此,就文學史而言, 臺灣只能作為各個階段不同殖民母國文學史的延伸來觀察。換言之,我們只能對 在臺灣出現的文學現象進行以母國為中心的斷代的理解與閱讀,無法建構一個 「臺灣文學」的獨自的歷史敘事。島田稱此種以母國為中心的文學為「外地文 學」,而探究、比較不同階段「外地文學」發展的歷史,是殖民地臺灣唯一可能 的文學史形式。7 作為在臺日本住民,島田謹二將自己的臺灣外地文學史研究任 務,界定在日本領有臺灣之後,日本文學向臺灣的擴張、延伸與發展。8
6 對島田謹二其人與作品做過詳盡深入研究的橋本恭子指出,島田謹二本來就明確地區分「殖民者的
文學」(「外地文學」)與「被殖民者的文學」(「臺灣文學」),而他所計畫書寫的《華麗島文學志》純 粹是關於前者的文學史。或許受到法國殖民同化主義之影響,島田所認定的殖民者文學,不限於血 統純正的殖民宗主國人所創作的文學,也包括在精神文化上被同化的殖民地本地人,以及本地人與 宗主國國人之間的混血後代的作品。參見橋本恭子,〈島田謹二《華麗島文學志》研究:以「外地文 學論」為中心〉(新竹: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論文,2003),第三章第三節,頁 75-81。本文 在橋本上述分析的基礎上,進一步主張島田謹二外地文學論的核心要素,應在語言(日文)而非族 群(日本人)。關於這點,請參照本節以下討論。
7 島田清晰地表述了這個前提:「如同前一節所簡述,直到目前為止在臺灣產生,乃至關於臺灣而被創 作出來的文學作品,當然應該構成日本文學史、支那文學史[原文為「シナ,中國」]、荷、西(乃 至法、英)諸國的文學史的一章。將這些作品當成上述諸國各自的文學史之延長而進行探討,不用 說當然是正當而必要的學術研究工作。那麼,將這些作品放在ㄧ起,由如此紛雜眾多的國語和國民 在「臺灣」這塊土地上(乃至關於這塊土地)所創作的文學作品的系統,有可能成為一個獨立的學 術研究對象嗎?當然,對此種文學現象依循時間序列進行單純的記述不是不可能。儘管如此,此種 單純的記述既非在探究一個擁有內在關聯性、脈絡,以及統一性的文學之成長、發展、衰頹,且因 為它所處理的主體本身正如前述,是在一塊隨著時代差異而有國語、國民之不同的土地上,缺乏相 互之脈絡與關聯的文學現象,所以對此種非統一體僅就其時間之推移而做成的紀錄,或許會成為一 冊非常珍貴的手冊,但卻絕對不能視為一個獨立的學術研究工作。如果硬是想要將它當成學術研究 主體的話,那就應該確立一個『殖民地文學』的科目,對叫做『臺灣』的殖民地之中的文學現象進 行歷史性的掌握,探究各個時期的特性,並且將它與其他的殖民地文學的特性進行比較考察吧。如 果是這樣的研究,那麼即使依照今日學術界的一般看法,也會做為一個學問對象而成立的。」島田 謹二,〈臺灣の文學的過去について〉,《華麗島文学志》,頁 20-21。
橋本恭子指出,島田的「外地文學」論映照出另一個「土著的被統治者臺灣人」為書寫主體的獨自 的「臺灣文學」之存在。參見橋本恭子,〈島田謹二《華麗島文學志》研究〉,頁 80。橋本的觀察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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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田這個觀點的主要理論基礎,就是源於歐洲(特別是法國)的所謂「外地文 學」(Littérature d?outre-mer)或「殖民地文學」(Littérature coloniale)論。9 如果就 島田自己所做的理論重述觀之,「外地文學」論顯然是一種帶有兩義性的複雜觀點。 一方面,它從典型的擴張性民族主義/殖民帝國主義的政治立場,視外地文學為母 國的民族文學(「國文學」)的延長,也就是移民使用母國語描寫外地生活的文學。 這是母國語中心主義的主張。另一方面,它又從寫實主義的文學立場,主張外地文 學不應模仿母國文壇,而應書寫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學。這是外地自主的主張。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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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理論架構:外地文學論
我們提示了一個重要的思考方向:「臺灣文學」這個概念預設了一個有別於宗主國(日本或中國)人 的「臺灣人」認同之存在,然而臺灣人認同的出現又暗示著在日本人之前,一波外來移民的土著化 過程已經在臺灣發生,乃至成熟。從社會學的角度而言,土著化的出現,意味著歷史意識的發生, 政權的不連續性所造成的時間感之斷裂開始被克服。換言之,土著化的發生,意味著書寫土著化了 的「臺灣人」的「臺灣文學」的歷史敘事是可能的。也就是說,承認臺灣文學存在,必然意味著承 認臺灣文學史的可能。島田謹二雖然認知到「臺灣文學」之存在,但卻將之存而不論,似乎完全沒 有意識到自己論證上的這個矛盾。
9 本文作者查閱 2007 年出版之法文 Dictionnaire de la colonisation fran?ais(法國殖民辭典)之後,發現 並無 Littérature d?outre-mer(即島田所謂「外地文學」,直譯應為「海外文學」,因為法國稱其殖民地為 「海外省—海外領土」[Département d'outre-mer-Territoire d'outre-mer])條目,只有 Littérature coloniale (殖民地文學)。 參見(Paris: Larousse, 2007 Claude Liauzu, Dictionnaire de la colonisation fran? ais ) pp. , 417-419。由此觀之,「外地文學」或「海外文學」一詞似乎並未進入當代法文關於殖民主義言說之語 彙之中。換言之,在島田謹二尋求理論依據之法國文學研究界,關於殖民者在殖民地所創作的文學 類型之正式稱呼應該是「殖民地文學」。為何島田選擇主要以「外地文學」來表述 Littérature coloniale 一詞?根據橋本恭子研究,由於在島田的文學分類架構中,「殖民地文學」意指「被殖民者文學」,為
了與此區隔才選擇「外地文學」一詞。參見橋本恭子,〈島田謹二《華麗島文學志》研究〉,頁 90。 這是本文作者的整理,然而以下三段引文透露了島田對這種雙重觀點的自覺與(理論上的)無助狀 態。首先,他認為外地文學是母國文學的延伸:「那麼,像這樣當一國領有外地之時,對於在前往該 地,乃至在該地成長者之間,以該地的自然與生活為素材,使用該國國語創造的文學進行的研究, 在現代的文藝學之中是用什麼名稱來稱呼,用什麼方法來處理,又提出了什麼樣的成果呢?」。其次, 他又主張外地文學必須具有專屬外地的美學特性:「我認為這種特殊的新遊記文學很可以成為外地文 學的一個新的核心,不過構成外地文學核心的精髓部位的,還是居住在外地者的創作。 捕捉外地特 異的風物,描寫外地生活者特有的心理,而且如果能夠達到了傑出的藝術價值的程度,這才算是真 正意義的『外地文學』吧。」然而對於這兩種具有明顯內在緊張關係的觀點,島田並未進行有說服 力的理論性整合,而僅試圖以常識性的含混語言──所謂特殊的「地方文學」──予以綜合:「探究 這些文學史上特殊現象的學問在某個意義上,是國文學史研究的一個延長。這並非對於在當地土生之 文化程度不高的異民族文化的研究(那應該歸在考古學,土俗學,民俗學,語言學,史學等領域之內)。 在移居當地的該國人的文學的意義上,視為國文學史研究的一個延長是理所當然的。然而與此同時, 由於這又是在風土和人種上與本國相異的地域之特異的文學,如果著眼於此點,那麼使用普通的國文 學史研究法應該也會有難以充份發揮效果之處。就此而言,這是一種地方文學史,而且是屬於一個叫 做本國之特別的外地的地方的文學史研究。」島田謹二,〈臺灣の文學的過去について〉,《華麗島文学 志》,頁 23,2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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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地文學作為國文學的延長,或者母國語中心主義的觀點,在日本近代思想史 的脈絡中,可以追溯到明治中期的國粹主義和日本主義。11 明治 27 年(1894),也 就是日本領有臺灣的前一年,志賀重昂在他的名著《日本風景論》中所寫的這段話, 可以說是這種文化或文學的帝國主義最古典的表述:
若吾皇之版圖向臺灣島擴張,則熱帶圈內的景象就會新加入到日本 的風景之中,而若山東半島亦納入吾皇版圖,則山東半島既為支那人【原 文如此】古往今來仰望為「岱宗」之泰山所在,故當可描繪出新山河之 雲煙水光,擴大《日本風景論》之材料,使之改印再版,如此更能博取 風懷高士、雕刻家、畫師、詞客、文人之一大粲吧。祈願有朝一日,將 使吾人之富士山成為「岱宗」,而與「千島富士」(千島國後島之爺爺岳 【チャチャノボリ】),「蝦夷富士」(胆振後方羊蹄山),「津輕富士」… …「南部富士」, 吾妻富士」, 伊豆富士」, 「 「 榛名富士」、 「 鐮倉富士」, 「 「八丈富士」,「近江富士」,「都富士」,「有馬富士」,「播磨富士」,「伯 耆富士」,「安藝富士」,「讚岐富士」,「子富士」,「筑紫富士」,「豐後富 士」,「 薩摩富士」相同,臺灣最高峰玉山也因型態宛如我富士山而轉稱 為「臺灣富士」,山東省的泰山也改稱為「山東富士」,在吾皇版圖之中 一齊戴上富士山之名!12
這是「帝國的凝視」(imperial gaze)──透過新語言的覆蓋與再命名,殖民 地陌生的風景被收編到母國的「民族的身體」 geobody( )之中。13 在這個層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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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粹主義是 1880 末期到 1890 年代在日本興起的政治思潮,也是對於明治前期政府歐化路線的反彈。 所謂「國粹」,即英文之 nationality (民族屬性,國族屬性),而「國粹主義」其實就是 nationalism (民族主義,國族主義)之意。國粹主義主張貿易保護主義,要求立即廢除不平等條約,並且強烈 批判資本主義體制對弱勢階級的剝削,要求在西方模式之外,另外尋找非西方的現代化道路。基於 這個反西方的立場,國粹主義也對當時亞洲新興之民族解放運動(如印度與中國)寄予關心。不過, 這種初期的亞細亞主義卻成為日後日本擴張的思想母體之一。最著名的國粹主義者為創刊《日本人》 雜誌的評論家志賀重昂,著有《真善美日本人》的哲學家三宅雪嶺,以及以「國民論派」知名的政 論家陸羯南。參見鹿野政直,《近代日本思想案内》(東京:岩波書店,2000[1999]),頁 85-99。
12 本段引文轉引自大室幹雄,《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精読》(東京:岩波書店,2003),頁 276-277。 本段中文為本文作者自譯。此外,後藤新平的《日本膨脹論》則是這種擴張主義最古典的政治表述。 參見後藤新平,〈日本膨脹論〉,收於小路田泰直監修,《史料集 公と私の構造:日本における公共 を考えるために》(東京:ゆまに書房,2003),第四巻:後藤新平と帝国と自治,頁 475-605。
13 「geobody」一詞為泰國學者 Thongchai 所創造之概念,原本用來指涉現代西方式地圖在特定國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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