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表达“存在”时，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思考和不同的回答。此时的格非探究的是“存在还是不存在”的主题。相对于人的生存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基础性的问题。这在格非早期作品《褐色鸟群》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褐色鸟群》也许可以称得上是当代小说中最玄奥的作品。当然这也是一篇可以从不同角度解读的小说。这类小说对于传统小说理论无疑是公然的拒绝，所谓主题、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的观点，无助于理解这种小说。人们有的把它看成是一篇关于“性诱惑”（或者逃避诱惑）的小说；有的把它理解为男人成年的困难经历；有的把它归结于对“生存论”的思考；有的认为它是关于“时间”、“回忆”、“重复”构成的生存迷宫。也许这部小说，我们不妨把它看成是讲述怀疑存在确实性经验的作品。
在《褐色鸟群》中，记忆的叙事功能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蛰居在一个叫“水边”的地方，写一本类似于圣约翰的预言的书。但“我”常常为时间问题所困扰，“我”觉得时间在这里似乎凝固了，“我”对自己存在的真实性产生怀疑。这时一个少女怀抱着布包来到了“我”的住处，她说她叫棋，“我”不认识她，而她却显出了妻子似的熟稔。“我”在她的启发下开始讲述一个既不能被证实又不能被证伪的关于一个女人的故事。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少女再次路过进来讨水喝，“我”认为她是棋，而她却宣称我认错人了；她怀抱的包袱第一次包的是画夹，此时却变成了一面镜子。应该说，格非是博尔赫斯专业的优等生，“棋”与“镜子”是格非对博尔赫斯小说符号的习惯性挪用。在博氏那里，“棋”是作为谜的象征来使用，它是变化的及无限的；而“镜子”却是对实在的反映。“棋”在小说中与其说是作为人物，不如说是作为象征代码。其中，“棋”是故事的引发者、倾听者，也是否定者。“棋”表明整个存在的不确定性。小说在一片迷惘中停止，所有的事件都无法确证，无论是“我”对棋讲述的故事，还是“我”和棋之间的故事，都一样前后既联系又矛盾，相互肯定又否定。“我”存在吗？“我”讲述的故事存在吗？这成为无法确定的问题。由此表明了格非对“存在”的根本性怀疑。“我”试图用时间确定存在，可时间的推移是那样难以把握；“我”试图用记忆来确定“存在”，可是记忆是那样的不可靠，它不断地被否定和推翻。
在这篇小说中，格非试图将“存在”从“现实”中剥离出来。他试图同时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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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着“现实”与“存在”两个故事。两者互相包含，在各自建构的同时又将彼此解构。他始终难以抵达目的。“‘存在还是不存在’这个本源性的问题随着叙事的进展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所有的存在都立即为另一种存在所代替，在回忆与历史之间没有一个绝对的权威存在，存在仅仅意味着不存在。”①5其实，任何历史在根本上都只是某种“叙事”，它取决叙事人的态度及修辞手法。而作为历史的主体——个体的记忆更不可信。个体的记忆总是按照利己原则来实现。在对记忆的编纂过程中，个体动机亦决定了他对历史的记忆方式与倾向性。
在对“存在”的追踪中，格非意识到抵达它的艰难，许多偶然介入的因素会使事件改变行程，会使命运偏离轨道，使“存在”丧失必然性，而许多的空缺更使“存在”千疮百孔，难以缝合完整的图案。
第三节 空缺与存在
传统的小说叙事赋予故事以自觉的历史起源，故事变成历史，成为一个完整的生活世界。正如巴特所说，“小说是一种死亡，它把生命变成一种命运，把记忆变成一种命运，把记忆变成一种有用的行为，把延续变成一种有方向的和有意义的时间。”②但现在的小说叙事力图消除历史的起源性或历史的连续统一性。格非就是践行者之一。
空缺是格非惯用的一种叙事策略。在格非的小说文本中，空缺不仅是一种现象，而且更是一种方式。它不仅损毁了传统小说叙事法则，同时也暗含着对当下人类生存的隐喻指涉。其实，在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中同样有空缺及由空缺引发的寻找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寻找是人类的天性，而寻找的根源则在于空缺的存在。但格非的“空缺”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最终并未被填补，许多寻找往往不了了之，它不仅具有形式的功能，同时还隐喻地表达了对生活现实的理解。
对于格非而言，空缺首先是一种生活的普遍存在。它是格非写作的基本题材和基本内容。他亦认定小说便是要“依靠文字激发读者的想象，通过个体对存在
①陈晓明：《最后的仪式——“先锋派”的历史及其评估》，《文学评论》，1991年。 ②罗兰·巴特：《符号学原理》，三联书店，1988年11月第1版。 ③格非：《小说面面观》，江苏出版社，1995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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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身的独特思考去关注那些为社会主体现实所忽略的存在”，③这便是要指涉生存中的空缺现象。格非熟悉生活中的空缺必然会引起人们填补行为的事实，由此，空缺的诱惑以及填补的追逐，也就成为他叙事中隐蔽而基本的组织结构。
在处女作《追忆乌攸先生》中，事情的真相作为空缺在一开始就出现于文本之中，而对真相的寻找或者说对空缺的填补就构成了推动小说前进的动力。《失踪》、《迷舟》、《青黄》、《敌人》和《欲望的旗帜》等作品，也无一不是一种关于空缺的故事。
格非喜欢在历史过程中留空，从而给故事的历史性重新编目，故事本身为找寻历史而进入逻辑的迷宫。其中空缺设置得最为精巧的当推《迷舟》。《迷舟》是一个战争与爱情的历史故事，但这个故事无论是从战争的角度还是从爱情的角度来看都是不完整的。“萧去榆关”到底何因？何为？在三顺看来，萧去榆关是探慰杏；在警卫员看来，萧则是去传递情报。空缺变成一个解释和补充的陷阱。而真相却被深深地隐瞒成为叙述的空白。警卫员武断地填补了这一空缺，用六发子弹打死了萧，从而使空缺永远丧失了被还原的可能。萧的死亡使那个“空缺”变成根本性的缺失。这里，就呈现出一种格非语法：事件与意义永无可能水落石出。游戏可以不断被另外的游戏填充，但是故事永不齐全。也就是说，读者不可能期待一个完整事件的主、谓、宾或者清晰的时间、地点与人物。
《青黄》同样是一篇力图填补“空缺”而不得的失望故事。故事中的“我”缘于对一支已消失多年的漂泊于苏子河上的九姓渔户妓女船队的兴趣，执意要通过考据“青黄”这一颇有争议的名词，复原那一段消失了的历史。但是，随着文本的展开，种种考究因为互相缠绕互相矛盾而变得似是而非，故事也常常终止在通常意义上的“高潮”，甚至“开头”中，从而悄然而迅速改变故事的方向。如在小说第七节，当“我”终于获得一个良好的机会与小青（一个看来十分重要的“线人”）谈话时，谈话却很快被中断——
“这时，他的丈夫推门进来……”①6
小说就此迅速转入第八节，而这个谈话也再没有被续上。这种“引而不发”
①格非：《格非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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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结构充分调动了读者的好奇心与积极性，但读者无论多么努力，都永远无法进入“青黄”的意义核心。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形成了格非的一个叙述法则，这个法则显然也隐喻了生活的一种姿态。因此，“青黄”的阐释充满了多种可能。由一个漂亮女子的名字，一本历史书的名称，对不同年龄妓女的称呼，一条狗的名字，到最后变成一种植物的名称，在追寻那段历史的过程中消解了一系列情节事件与那段历史的关系。
其实，作为先锋作家，与马原刻意暴露叙事动机相比，格非的叙事表现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古典的。他前期的大多数小说最突出的叙事策略就是设置空缺并引发相应的寻找行为。“不论在哪个故事中，必须推动什么或缺少什么才能使叙述展开——这种缺失既令人焦虑又兴奋：欲望受到我们无法占有的东西的刺激，这正是使叙事文学脍炙人口的一个源头，如果一切得其所哉，就没有故事可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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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敌人》作为格非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一个内含“空缺”的文本。格非
在开篇就设置了一个谜——谁是敌人，赵家几代人都在寻找谜底，事实上，在格非小心翼翼地留下的蛛丝马迹诱惑下，读者亦自觉或不自觉地试图寻找谜底，填补空缺。格非曾自述：“以此表达一种恐惧”，“一种神秘的恐惧感”。“敌人是谁”，追问贯穿了文本的始终，然而，谜底却到最后也未能水落石出。作者和许多读者都愿意相信这样的解释， “真正的敌人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人心才是最大的仇敌。
在九十年代中期的标志性作品《欲望的旗帜》，格非设置空缺的策略更为纯熟。空缺除了具有形式策略的含义，还隐喻着主题。两种空缺同时存在，并行不悖。贾兰坡的死因、慧能大师的来历等交织成一团迷雾，推动故事的前进，这纯粹是技术操作层面上的空缺，而实际文本中，张末的爱情理想、曾山的价值信念、子矜的真实梦想，这些致命的空缺则正是作品的主题。在一个欲望的旗帜高高飘扬的时代，这些人的寻找只能是没有结果的，空缺将永远是空缺。
我们由此可以看出，在格非的小说中，空缺实际上有两种功效。“空缺不仅表示了先锋小说对传统小说的巧妙而有力的毁损；而且从中可以透视到当代小说
①解志熙:《<褐色鸟群>的讯号》，见《风中芦苇在思索》，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2月版，第247页。 ②陈晓明：《空缺与重复》，见《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第5期。 ③格非：《小说叙事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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