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流小说家的笔下,人物对周围事物的感觉印象常常是意识活动的触发物。当意识活动被触发之后,它也就完成了使命。正像伍尔夫在这篇小说中说的:“我们的思绪是多么容易一哄而上,簇拥着一件新鲜事物,像一群蚂蚁狂热地抬一根稻草一样,抬了一会儿,又把它扔在那里……”
感觉化的景物.在意识流小说里,有时也作为人物活动的现实环境而存在。但这环境不具有现实主义作品中的典型意义,它仅为主人公展开意识活动设置了一个场所,是人物对周围事物的感觉和印象。这些感觉和印象,随时会爆出意象的火花,引燃联想的导索。这些感觉印象,那么不稳定,难于独立存在,它只能与人物的“意识相始终”。构成为“包围着”人物的“一个半透明的封套”。 (二)情意化与人格化
情意化景物描写,是从人物主观视角描写环境的方法,这一点与感觉化景物相同。两者不同之处在于:感觉化景物基本是在感觉层面上对环境物象的描写,情意化景物是在更深的感情层面上对环境物象的描写。主人公触景生情,移情于景,将深沉、幽远的感情融入环境物象,也就是说,主人公用有情之眼去观察景物,使感情附着于景物,景物浸染上感情。景生情,情生景,情景交融,浑然无隔,造成诗的意境。
情意化景物,对于景物的描写要与人物的主观感情基调和谐一致。一切景语皆情语,描写景物是为了展示人物的情感世界。主人公的情感给景物灌注了生命,景与人互为呼应,相伴相依。可以达到情奉意密,深切动人的境界。老舍很赞赏康拉德和哈代的景特描写。哈代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常常使用比拟和情意化的技巧,请看《德伯家的苔丝》中的一段情意化景物描写:
克莱坐在场院东边的栅栏门上,莫名其妙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窗户都是敞着的,所以全厂里就要安歇的那些人发出来的每一种声音,即使极其细弱,也能隔着院子,传到克莱的耳朵里。这座牛奶厂,本来非常鄙陋,完全无足轻重,他纯粹出于不得已,才到这儿来暂时寄寓,所以他一向没重视它,没觉得它会是这片景物上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值得叫人徘徊流连。但是现在这所房子变成了怎么一种样子呢?那些年深日久,长满青苔的砖砌山墙,都轻柔地吐出“别走”的字句,窗户都微微含笑,门户都甘言引诱,举手相招,长青藤也都因为暗中同谋,满面现出赧颜。原来屋里住了一个人,影响深远感染强大,竟使她的人格都浸入了砖墙、灰壁和整个覆在头上的青天,叫他们也都含上了热烈的感觉而搏动。到底是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一个挤牛奶的女工。 ([英]哈代《德伯家的苔丝》第233页)
农场的青年男工人克莱与挤牛奶女工人苔丝相爱了。几小时前,在挤牛奶的时候,克莱第一次拥抱了苔丝。炎夏的傍晚,他坐在栅栏门上,回味那段热烈的不平常的爱情体验。在他眼前的一景一物,也都注入了他对苔丝的爱情。本来,他到牛奶厂里来学徒,只打算很快就离开,到外面吸引人的世界去。可是现在,他觉得“那些年深日久,长满青苔的砖砌山墙,都轻柔地吐出?别走?的字句”,他舍不得离开这里了。“窗户都微微含笑,门户都甘言引诱,举手相招”,连长青藤也满面赧颜,含情脉脉,这一切都让他流连难舍,他觉得她的人格,“都侵入了砖墙、灰壁和整个覆在头上的青天”,一切都含有她的影子,她的热情,她的生命。经过克莱的情感抚摸拥抱过的房舍、墙垣、藤蔓、青天,都像苔丝的眉眼一般可爱可亲。这些情意化的景物,也具有与人物相通的气息、语言和心灵。
人格化景物描写,是将景物作为人物的人格表征被描写的,它不是人物感觉中的景物,也不是人物的心象,而是人物的人格整体象征。人格化景物是一种象征描写,但作为象征的景物,只指向人物的人格,而不含有其他意义,也就是说它只作为人格的象征被描写出来。 例如,《红楼梦》中,对潇湘馆的两段景物描写。头一处是第十七回:
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干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知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
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七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190~191页) 另一处是第二十六回:
说着,便顺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看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307页)
潇湘馆是林黛玉在贾府的住处。这两段环境描写重点景物是竹,“千百竿翠竹遮映”,“风尾森森,龙吟细细”。此外有“修舍”、“粉垣”、“游廊”、“甬路”、“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及一脉清泉作衬景。潇湘馆环境的特点是清雅、幽静,有超凡脱俗之趣。 竹,在中华民族长期的文化历史中,已形成了具有特定含意的象征物。
竹,首先是爱情忠诚与悲剧的象征。古时传说:尧将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舜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二妃悲痛泣血,沾于竹上,形成紫色斑痕,永不磨灭,娥皇、女英溺于湘水。这个古老的传说附丽上凄艳的神话,美丽动人,使斑竹成为历代诗人墨客笔下题咏之
物。李白有《远别离》:“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嶷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苍梧山永不会崩,湘江水也永不会绝,那么二女悲思泣涕的血泪水不会灭。爱人的生离死别之苦,如天长地久无绝期!中唐诗人刘长卿有咏《斑竹》诗:“苍梧千载后,斑竹对湘沅,欲识湘妃怨,·枝枝满泪痕。”极写湘妃哀之深,怨之长。稍晚,李益的《鹧鸪词》“湘江斑竹枝,锦翼鹧鸪飞。处处湘阴合,郎从何处归?”借湘妃典故,抒写爱侣之思。曹氏将林黛玉的居处题名潇湘馆,小说中多处呼林黛玉为“潇湘妃子”,尤其从林黛玉为追求真诚自由的爱情而死的悲剧来看,潇湘馆内,“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干百竿翠竹”,其人格化的象征意义是很明显的。
作为人格化象征的竹,不止是林黛玉追求真诚自由爱情的悲剧性格和命运的象征,也是林黛玉其他方面人格内容的整体象征。
林黛玉心灵纯净如水,高雅脱俗,蔑视权贵,厌恶腐朽,不谄不媚,孤光自照,肝胆如雪?在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也给竹赋于了这样的品格。著名的王维《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描绘出一个“清幽绝俗”的意境。竹,可以“别却红尘三尺埃”,竹,具有清雅脱俗的品格。潇湘馆中的竹子,正是作为这样一种对应物来表征林黛玉那种意兴清幽、心灵澄净的人格的。
此外,竹还是坚贞品格的象征。郑板桥是与《红楼梦》的作者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人。他在《竹石》一诗中,高度赞扬了竹的坚贞品格:“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简直就是林黛玉追求爱情、追求幸福生活至死不渝的写照。
再从形貌来看,竹的窈窕风姿,潇洒神韵,也堪为林黛玉的影子。
总之,“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翠竹是作为林黛玉整体人格的象征物来描写的,它与主人公相依相伴,形影相衬,有力地烘托了人物的形象,深化了主题。 (三)象征化与轻淡化
将抽象和模糊的意念、思想,附着于某种具体的物象,使具体物象因之带有一定的意味而获得普遍性的意义。这是文学艺术创作中经常使用的手法——象征,将象征运用到环境描写当中,就产生了象征景物。
象征景物是深化的现实主义作家,特别是现代派作家喜欢使用的技巧。一些现代派作家继承了象征主义的万物对应说,认为“任何东西都是可以与任何东西相比较的,一切事物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回声、自己的根据、自己的同类、自己的异类,到处都有自己的变异,这种
变异是无限的”。人的心灵世界可以从外部物质世界找到对应物,那些外部世界的对应物,在主观世界产生的知觉表象,可以用来表现内心的真实和抽象哲理。依据这种美学观,现代派作家普遍使用隐喻、象征来“把思想还原为知觉”,“用知觉来表现思想”也即是使用象征意象来表现主观的心理真实和哲理思考。
一般地说,传统小说使用的象征景物,寓意较明显,或表现一定哲理或表现人物品质。现代派作家使用象征景物的寓意较隐晦,而且不限于以象征表现某种哲理或人物的某种品质,往往用象征暗示人物的心理感受。象征景物,在现代派小说中常常不是单一的使用,而是由多种象征意象构成一个象征视界,表现变幻莫测的环境和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例如,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一开头就描写了一幅具有浓厚象征意味的雄奇画面:巍巍的乞力马扎罗山的西高峰上,白雪皑皑,被当地的狩猎民族马赛人称为上帝的庙殿。在那上帝庙殿的旁边僵卧着一头风干冻僵的豹子。这幅画面中的“上帝的庙殿”、“豹子”都是象征景物,而“豹子”还是小说主人公哈里人格化的象征。那高入云端的乞力马扎罗山,那上帝的庙殿,则是象征哈里人生追求的理想目标和崇高的精神境界
此外,小说中还描写了其他几个象征景物,包括三只硕大的不肯离去的秃头怪鸟: 男人躺在一张帆布床上,在一棵含羞草树的浓荫里,他越过树荫向那片阳光炫目的平原上望去,那儿有三只硕大的鸟讨厌地蜷伏着,天空中还有十几只在展翅翱翔,当它们掠过时,投下了迅疾移动的影子。
([美]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海明威短篇小说选》第283页)
主人公哈里腿部受伤,患了重病,大鸟闻到了腐烂的气味,在等候吃掉哈里的尸体。三只使哈里讨厌的大鸟,是恐怖和死亡的象征。小说中反复多次描写了那些“光秃秃的头缩在耸起的羽毛里”的讨厌的大鸟。
此外,还描写了总在主人公周围徘徊嗥叫的鬣狗:
可是就在这当儿,他忽然想起他快要死了。这个念头像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流水或者疾风那样的冲击;而是一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冲击。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却沿着这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过来了。
([美]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海明威短篇小说选》第306页)
专爱吃死尸的“大鼻子”鬣狗也是邪恶恐怖和死亡的象征。鬣狗、大鸟向主人公一步一步地挨近,引起哈里一阵一阵的恐怖和愤怒。大鸟和鬣狗,构成了重病的哈里所处环境的一个侧面。此外还有另一个侧面: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接着越过那片灼热而炫目的平原,眺望灌木丛的边缘。在黄色的平原上,有几只野羊小而又白,在远处,他看见一群斑马,映衬着葱绿的灌木丛,显得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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