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计,《诗经》出现植物的字辞一共有160类,其中150类专指特定植物,却无樟树vi[6]。主要取材于黄河流域的《诗经》中没有出现樟树不必奇怪,因为樟树生长区从不过淮河。令人奇怪的是,主要敷陈南方风物的《楚辞》也对樟树视而不见。今存《楚辞》中共出现植物135种(类),其中华中、华南地区特有植物27种,如木兰、扶桑、杜衡、桂、芭、橘、柘、枫、芙蓉、柚、桢、榛等常见草木vii[7],尤其令人置疑的是,《楚辞》多描摹香草之属,而樟树之香却未引起重视。高大、易成活并广泛分布的香樟树不能进入诗人视野,实在是一种文化缺失。究其原因,樟为深山乔木,而《楚辞》多取湖、沼、洲、渚之芳草,虽然樟树木香,但离人间太远,是不易引起行吟泽国的屈原等人注意的。
魏晋时期,松、柏、槐、桂等木均广泛受到文人的关注,如今残存的《槐树赋》就有十多篇viii[8],北方的槐树与南方的樟树就形态、浓荫、树龄、材质、花色等相较,堪称同类,槐树落叶,樟树常青,但是槐树自古就附着了深厚的文化内涵,成为北方社树,并长期被选作行道树。樟树在文化上之所以没有成为槐树的同列,主要原因在于它生长的地域(不过淮河的南方)自古不是政治中心。“忠州之南无槐”ix[9]的槐树则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成为政治、文学、民俗的全方位参与者,而南方芳香、清新、高伟的樟树因为远离政治便被历史文化触手所忽视。《太平御览》引《高士传》曰:“尧聘许由为九州长,由恶闻,洗耳于河。巢父见,谓之曰:豫章之木,生于高山,工虽巧而不能得,子避世,何不藏身?”又引《新语》曰:“贤者之处世,犹金石穴于沙中,豫章产于幽谷。”这两个例子正好说明,樟树野生于高山之巅顶、幽谷之深处,自古以来,就不为世俗所知,因为樟树已被认定为世外高士。
在中国传统木文化中,生长于南方的其它樟科植物如楠木虽然也是人间良材,但是因生于深山、不易采择,在文化史上终属无名之辈。同生南方、独木成林的桑科榕树,在文化史上与樟、楠均属被遗忘一族。还有以植物界“活化石”著称的银杏树自古以来也不为文人重视,与其生长在深山且大规模分布在南方有密切的关系。郭沫若曾在散文《银杏》中深表诧异:“可是我真有点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没有读过中国的诗人咏赞过你的诗。我没有看见过中国的画家描写过你的画。”银杏与松、柏、槐同列为中国四大长寿观赏树种,
但它并没有进入传统文化视野。野生银杏可生长于辽宁、山东等地,但它的主要分布区域则在北纬30度的长江以南,其不受重视也就不必“奇怪”了。
时至唐代,诗人在营造大量植物意象的时候,樟树也没能被文化视野所覆盖。《全唐诗》数万首诗,言及的植物众多。有人以《唐诗三百首》为例,统计出所选的310首唐诗中共有109首出现植物,植物种类近60种x[10]。唐诗中,凡是吟唱到樟或豫樟(章)的多指地名。一名为豫章,所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也当是因其地广生樟树而得名。应劭《汉官仪》曰:“豫章郡,树生庭中,故以名郡。”《太平御览·木部六》:“《地理志》曰:豫章郡,城南有樟树,长数十丈,立郡因以为名。至晋永嘉年尚茂。”文学家鲁迅,幼时学名樟寿,字豫山(后改为豫才),就是取的豫樟且樟树长生寿久之意。
另一个地名叫樟亭驿,在杭州,登亭可以观钱塘潮,引起过一些诗人的雅兴,如孟浩然“挥手杭越间,樟亭望潮还”,皇甫冉“樟亭待潮处,已是越人烟”,羊士谔“曲水三春弄彩毫,樟亭八月又观涛”,白居易“夜半樟亭驿,愁人起望乡”,罗隐“戏悲槐市便便笥,狂忆樟亭满满杯”。又如张祜《题樟亭》、许浑《九日登樟亭驿楼》,郑谷《题杭州樟亭》等,诗中均未提及触目即有的樟树,只是提醒人们,此处的亭驿以樟命名,这与樟生江南、杭越奇多的事实相符。只有罗隐的那句诗将樟亭与槐市xi[11]相对,是有一层象征意味的。清翟均连《海塘录》卷十“樟亭驿”:《神州古史考》:古樟林桁也,唐曰樟亭驿。按樟林桁者,若江南朱雀航??,航、桁通称,以樟木得名矣。”
以樟树(豫樟、豫章)为诗歌意象的,唐诗中仅有几例可资参考,樟树在诗人眼中高大挺拔,譬如栋梁之才,此外别无深意,这与时至唐代被赋予的槐花象征功名的意义定位很不相同。下面以《全唐诗》为例。
卷149刘长卿《奉饯元侍郎加豫章采访兼赐章服(时初停节度)》:“豫章生宇下,无使翳蓬蒿。” 卷397元稹《谕宝二首》之二:“千寻豫樟干,九万大鹏歇。栋梁庇生民,艅艎济来哲。” 卷425白居易《寓意诗五首》之一:“豫樟生深山,七年而后知。挺高二百尺,本末皆十围。天子建明堂,此材独中规。匠人执斤墨,采度将有期。孟冬草木枯,烈火燎山陂。疾风吹猛焰,从根烧到枝。养材三十年,方成栋梁姿。一朝为灰烬,柯叶无孑遗。地虽生尔材,天不与尔时。不如粪土英,犹有人掇之。已矣勿重陈,重陈令人悲。不悲焚烧苦,但悲采用迟。”
卷663罗隐《奉使宛陵别二三从事》:“豫章地暖矜千尺,越峤天寒愧一枝。”
卷671唐彦谦《感物二首》之二:“豫章值拥辏,细细供蒸薪。论材何必多,适用即能神。” 卷847齐己《啄木》:“层崖豫章,耸干苍苍。无纵尔啄,摧我栋梁。”
唐宋时代的类书以广博著称,如《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等书按类罗列,均有木部之属,但《艺文类聚》和《初学记》的木部中皆未收樟、豫樟或豫章之木,《太平御览》“木部六”收有豫章一木,排在松、柏、槐、桑、榆、桐、杨柳、桂、杉、枫之后,列第十一位,是不太起眼的。
与槐树一样,樟树因其高大久生,又被赋予了一层民俗象征。颜师古所引《礼斗威仪》“君政讼平,豫章常为生”就是一种祥瑞之兆。但因为樟树缺乏丰厚的政治寓意,这层民俗象征终于没能在历史文化平台上展开。
《晋书》卷二八:
其七月,豫章郡有樟树久枯,是月忽更荣茂,与汉昌邑枯社复生同,占是怀悯、沦陷之征。
《宋书》卷二七 :
豫章有大樟树,大三十五围,枯死积久。永嘉中,忽更荣茂,景纯并言是元帝中兴之应。
《陈书》卷二
初,侯景之平也,火焚太极殿。承圣中,议欲营之,独阙一柱,至是有樟木,大十八围,长四丈五尺,流泊陶家后渚,监军邹子度以闻。
清钱泳《履园丛话·旧闻·康熙六巡江浙》:
初,无锡惠山寄畅园有樟树一株,其大数抱,枝叶皆香,千年物也。圣祖每幸园,尝抚玩不置。回銮后,犹忆及之,问无恙否。查慎行诗云:“合抱凌云势不孤,名材得并豫章无。平安上报天颜喜,此树江南只一株。”迨圣祖宾天,此树遂枯,亦可异也。
在民间,樟树还化为神鬼,不过面目模糊,人格未成,神功不显。《太平广记》卷三五四“田达诚”,一个鬼欲娶樟树神女儿为妻。卷四一五“陆敬叔”,“使人伐大樟树,不数斧,有血出,树断,有物人面狗”,樟木已成精。清初民间流行一个叫樟柳神xii[12]的,虽以樟名,但也不知与樟何干。清钱泳《履园丛话·杂记下·樟柳神》xiii[13]: 今吴越间有所谓沿街算命者,每用幼孩八字呪而毙之,名曰樟柳神。星卜家争相售买,得之者,为人推算,灵应异常,然不过推已往之事,未来者则不验也。乾隆甲辰七月,有邻人行荒野中,闻有小儿声,似言奈何,倾听之,又言奈何,乃在草间拾得一小木人,即星卜家之所谓樟柳神也。 樟树死而复生的祯祥之兆和神异之事,其实是从《山海经》中的神树衍化而来,但因樟树的文化身份不明、资质甚浅,樟神或樟鬼之类文化人格没能树立出来。不过在民间,因为樟树与日常生活非常接近,在南方村中、渡口、桥头、井边、院内、庙前、路侧或野外等处,樟树几乎是如影随形地存在着。虽然在社树文化系统中樟树册上无名xiv[14],但在民间,它们却肩负着村社神树功能,民间以樟名地的习俗就是这种心理的一种折射。樟树一方面参与村野之人的经济生活,另一方面也成为南方村落的文化守护者。至今皖南、苏南、浙江、江西、湖南等地古镇、古村落里遍地植樟且多有树龄悠久的老樟,它们已经成为村庄的镇村之宝,成为需要被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城市中疯狂栽种的风景樟树大异其趣。如广东湛江粤西南亚热带植物园附近,保存了一片有500年历史的古樟神林,被称作“云脚古樟神林”,已成为旅游景点。其实这样的老樟在明清时代就已屡见不鲜,我们可以从明清时期南方与樟有关的地名来略见一斑。 现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大清一统志》为例作一简表。 序号 1. 2. 3. 4. 卷次 二一六 二一七 二四三 二四六 省 浙江 江西 县 富阳县 仁和县 建昌县 临川县 地名 樟岩山 樟亭 寿樟 樟源山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二五一 二五三 二五六 二六三 二七六 二七八 二八一 二八一 二八一 三二五 三三一 三三一 三四三 三四四 三四六 三六一 湖北 湖南 福建 广东 广西 上髙縣 龙南县 宁都州 黄冈县 湘阴县 新宁县 耒阳县 衡阳县 安仁县 永福县 建阳县 建阳县 永安县 澄海县 开平县 武宣县 樟树潭 樟山 樟树潭 樟松山 樟树港 樟木山 樟楻岭 樟木关 樟桥 大樟镇 樟槎滩 南溪樟隐 樟树围 樟林巡司 樟村营 六樟水 若从南方各县市的明清地方志来搜寻,收获将会更大。将这份表与今日南方各省以樟名村的简表对照起来看,不难发现,它们古今呼应的态势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小结 樟树作为文化符号所遭遇的古冷今热的现象很值得研究。作为自然生长的南方树种,其实用价值表现多多,但是在芬芳比德、植物象征极为盛行的传统时代,樟树却没能获得应有的文化品质,这与其生长在非政治中心的南方区域且隐居深山幽谷有关。至而今,尤其是近十余年来,樟树的符号价值迅速飙升,其主要的实用价值反而在无意间被掩盖忽略了。樟树作为市树确实让城市更美了,道路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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